在风停止之前

　　一开始，徐可欣只是觉得教室变小了。不是桌椅真的挪动了位置，而是她坐下来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把肩膀收紧一点。书包放在脚边，她会特意往里推，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占用不该占用的空间。她不记得这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高二的时间像是被压缩过，课表换了，教室没变，人却在不知不觉中重新排列了位置。她仍旧坐在第三排靠窗，只是现在，这个位置不再意味着“安静又安全”，而更像一个容易被看见的角落。
　　课间，杨静静坐在后排，和身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放松。时不时笑一下，像是在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徐可欣原本没有注意，直到那阵笑声停得太快——快到不像是自然结束，更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翻过去。纸页摩擦的声音很轻，却在那一瞬间显得格外清楚。——他们说的话题也许跟自己有关
　　之后的几天，她开始察觉到一些细小的变化。比如，她走到座位旁时，原本还在讨论的人会突然安静下来；比如，她在走廊里迎面遇到人，对方会在视线相触的瞬间移开目光；再比如，她和周奕辰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一眼。不是盯着看。而是那种快速而短暂的确认，像是在心里做记号，像是确认什么一样。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告诉自己，高二本来就会更紧张，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目标做准备，没必要对这些细节过度敏感。她试着忽略，试着把注意力放回书本。可有些东西，是会一点一点堆积的。
　　真正让她开始不安的，是一次很普通的小组讨论。那天她坐在靠里的位置，整理着刚发下来的资料。笔记本摊在桌面上，字迹写得很规整。她低着头，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她最近是不是有点明显？”
　　这句话本身并不尖锐。甚至听起来，像是一个随口的观察。可它落下来的时候，却刚好卡在一个她无法忽略的高度。她没有立刻反应。只是笔尖停在纸面上，墨迹慢慢晕开了一点。
　　“你是说……和周奕辰？”另一个声音接上来，语气里带着一点犹豫，又像是早就知道答案。
　　有人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反正我觉得挺明显的。”

　　杨静静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不高，也不急。
　　“我也不是说她怎么样。”
　　“就是觉得，她现在成绩这样，还总麻烦奕辰，挺不合适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在翻练习册，语气自然得几乎没有起伏。那不是指控，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判断。
　　徐可欣终于抬起头。她没有转身，只是坐直了一点。背脊僵硬，呼吸却很轻。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听见了。不是误听。不是错觉。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最近那些停顿、那些目光、那些突如其来的沉默，究竟在指向什么。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原因。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明明教室里开着灯，窗户也关着，可那种冷意却像是从身体内部慢慢浮上来。从那天开始，她开始回避。不是突然的，而是一步一步。她会在周奕辰走过来之前，先把书合上；会在他开口前，说一句“这题我已经弄懂了”；会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低头整理桌面，假装没有注意到。她不想被看到。更不想成为被别人谈论的人，至少，不是这种事情上。
　　有一次，他还是问了。那天下午的课间，教室里很吵。有人在讨论试卷，有人在交换零食，也有人靠在窗边聊天。徐可欣正低头整理书包，把已经写完的练习册一页一页放好。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可周奕辰还是停在了她的桌旁。

　　不是突然出现的那种。而是她先察觉到一片影子落下来，才慢慢意识到，他站在这里。

　　“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他的声音不高，刚好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不是质问，也不是调笑。更像是一个真的想弄明白的疑问。

　　徐可欣的手指在书页上停住了一瞬。她没有立刻抬头。
　　“没有。”她说。语气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快。快到连一个停顿都来不及留。

　　周奕辰没有立刻接话。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这种沉默并不逼人，却让人无处可躲。
　　“那为什么现在，每次我一过来，你就要走？”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很平。可是徐可欣还是听出了一点不确定。那是一种——他不太习惯的东西。

　　她握紧了书包带子。“我只是……最近想自己多看点书。”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她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他又问。这一次，他的声音低了一点。

　　徐可欣终于抬起头。他们的视线在空中对上。那一刻，她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她再多说一句，如果她再停留一秒，那些目光、那些低声议论、那些被反复确认的“事实”，都会立刻变得更加真实。

　　“没有。”她摇头。“真的没有。”

　　她说得很认真。认真到像是在说服自己。

　　周奕辰看了她几秒，最终没有再追问。
　　“那好。”他说。

　　只是这两个字。然后他转身离开，像是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徐可欣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坐回座位，把书重新摊开。字还是那些字。可她一个也看不进去。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靠解释拉开的，而是靠“不再继续问”完成的。她只是知道，如果继续靠近，那些目光就会变得更明确；那些低声的议论，也会变得更理直气壮。她没有勇气承受这些。于是她选择退后。

　　可退后并没有让事情停下来。反而像是在无声地印证了那些判断。那些声音没有停止下来。

　　“你看，她自己也心虚。”
　　“要不然干嘛突然避着他？”

　　这些话她没有再亲耳听见。可她能感觉到。它们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慢慢把她包裹起来，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开始在课堂上犹豫。以前，她被点到名字时，几乎不会迟疑。答案在脑子里，她只需要说出来。可现在，每一次举手之前，她都会先想一件事——如果我说错了，会怎么样？这一秒的犹豫很短。短到老师也许不会察觉。可它足够让声音变小，让语气失去原本的确定。

　　她开始注意到，老师点她名字的次数变少了。同学在讨论问题时，也很少再主动问她。
　　“她最近状态不太行。”
　　“可能心思不在学习上吧。”
　　这些话并不恶意。
　　甚至听起来像是在替她找理由。但徐可欣知道，一旦“状态不好”被反复提起，它就会慢慢变成一个标签。而标签一旦成立，所有后续的表现，都会被用来证明它的正确。
　　她越努力，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而每一次出错，都会被所有人以某种方式默默记在心里。
　　她开始明白——这已经不是关于成绩的问题了。

　　真正让她意识到事情已经失控的，是老师那次找她谈话。那天下午，她被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安静，窗边的盆栽叶子有些发黄，桌上摞着几叠试卷。老师翻着她最近几次考试的成绩，语气平稳，像是在分析一个可以被修正的问题。

　　“你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好。”
　　她点头。
　　老师抬眼看了她一下，继续说下去：“有同学反映，你最近和周奕辰走得有点近。”
　　这句话说得很克制。没有指责，也没有质问。可它已经完成了判断。

　　“你要清楚，你们现在的阶段不一样。”
　　“他是重点培养对象，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

　　“影响”这个词，被说得很轻。却让她忽然意识到，在这段关系里，她已经被提前放在了错误的一边。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他们没有什么，想说她只是问了几道题，想说成绩下滑不是因为任何人。可老师已经合上了成绩单。

　　“老师是为你好。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注意力放回学习上。”
　　“不要拖累别人。”

　　这句话落下来时，办公室里很安静。她突然明白了——在这个空间里，她并不需要被理解。她只需要被纠正。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走廊很长。窗外的光照进来，却没有照到她站的位置。她站了一会儿，她隐约觉得，这些话迟早会传到更远的地方。比如其他的老师那里，比如家长那里————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一边想，一边慢慢往教室走。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误会。这是她被允许承受的结果。从那天起，她变得更加小心。上课不再主动举手；小组讨论时尽量不发言；有人需要帮助，她会先犹豫。她告诉自己，只要安静一点，就不会再出问题。
　　可她不知道——正是这种退让，让所有人更加确信：她心虚。

　　那天傍晚，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值日的同学已经走了，灯却还亮着。她坐在座位上，把书一本一本摆好，边角对齐，位置规整。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每一样东西都还在它该在的地方。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最近做的所有事，好像都是在试图证明一件事情——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可这个世界并不要求她证明。它只是默默地，把她往一个已经准备好的位置推过去。她愣愣的坐在那里，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一旦开始被所有人用同一种方式谈论，就已经不再是误会了，而是一种共识。
　　而她的人生，正是在这一章里，慢慢倾斜，慢慢倒塌，然后被迅速的翻到了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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