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焰火，和我的雨季

　　“老板娘，祝你开张大吉啊。”
　　“辛苦师傅，”面容姣好的姑娘露出一个微笑，鞠躬将装空调的师傅送走，还不忘纠正，“直接喊老板就好了。”
　　师傅憨厚地挠挠头，疑似根本没有听出这两个称呼的区别，又环顾一下这间精致的小店面，抬头看了看招牌，记住了“雾造”这个店名，寻思以后带自己的女儿来，笑着走了。
　　岑霜将人送出门，颇为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定制的漂亮招牌，然后麻利地拖干净了地板，快速地打扫了一下卫生，又检查了一遍后厨，不太舍得闲下来。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开得这种毫无宣传的小店刚开业，大概率是门可罗雀，今儿又是大年初四，大部分人估计还在乡下老家过年呢，但她还是忍不住心怀期待——万一有人来呢。
　　许是上天眷顾，等到岑霜已经无聊到开始看书的时候，店面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进来是两个初中生，面容稚嫩，但能看出来都是美人胚子。

　　领头的矮一些，兴冲冲的，张口就要喊什么似的，话头却在嘴边一拐，生硬道：“——老板姐姐好。”
　　岑霜：？
　　后头高一点的女生同样一脸疑惑，没忍住吐槽：“你喊老师呢在这？”
　　游祈年吐了吐舌头，转头看向岑霜，笑得像朵太阳花：“姐姐，我们想坐那里。”
　　在场两位姐姐都随着她的手指抬起了头，看见了架高在二楼的，用帘子隔起来的“二人包间”，这是岑霜从网上学来的小巧思，是为了在不大的店面里提供一些隐私性。
　　岑霜连忙点头：“当然可以，上面可以扫码点单，或者要菜单吗，我给你们拿。”

　　简知意接过了那本一看就花了心思设计印刷的漂亮菜单，随手翻了两下，从咖啡到甜品到简餐应有尽有，在她们这座小城市，连星巴克都才进驻不久，这样的小咖啡店可以算得上独树一帜。
　　她有些惊喜，问游祈年：“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游祈年喝了口柠檬水，视线飘忽，顾左右而言他。
　　她能怎么说呢，这家店当年还是简知意带她来的。

　　两人在学校里开完会，按理来说是值得各自回家庆功的好消息，无奈游祈年家里妈妈忙着工作爸爸不着家，简知意家里爸爸忙着工作妈妈不着家，两人合计了一下，下午吃了太多小吃还撑着，干脆在外面再玩会儿随便对付对付算了。
　　至于去哪家店呢？游祈年努力地思考了一下。
　　2018年，正是她们所在的小城市蒸蒸日上的一年，奶茶的风尚刚刚兴起，咖啡厅、甜点店、音乐餐吧等颇具小资情怀的店争相恐后地涌入这座小城，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
　　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岑霜，岑老板。

　　岑霜是游祈年和简知意现实中认识的第一个女同性恋。
　　当年岑霜一个人背井离乡离开北方，带着不多的存款来到这座南方小城市扎根。一开始是白天在西餐厅打工晚上去酒吧驻唱两班倒，后来存够了钱，她胆子大脑子也活泛，咬了咬牙一口气开了个小小的咖啡厅。
　　这种集休闲、约会、娱乐为一体的功能性场所在这座城市里吃香又稀缺，很快就受到了年轻女孩和小情侣的追捧，成为了当年城里风靡一时的网红打卡胜地。
　　当简知意在“雾造”开业半年左右的假期里带她去的时候，店里就已经有了人满为患的架势，岑老板已经开始筹备招小工了；又过了几年，岑老板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了，基本实现了财富自由，日子悠哉而幸福。
　　这些本来都不是游祈年和简知意能知道的事情，要不是她俩高中的某天在路上瞎逛撞见了岑霜和年轻女孩在路灯下接吻，俩小孩直接吓呆在现场被岑霜逮了个正着，她们也不会和这个经历近乎传奇的老板熟起来。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见游祈年神游天外，简知意也没有追问，只是扫码后将手机递过来示意她下单。
　　时间邻近傍晚，两人自然而然地避开了一切含咖啡的选项，快速地选了饮品和甜点。
　　简知意突然开口：“你说我们俩同宿舍的可能性有多大？”
　　刚刚老师只通知了分班情况和报到事宜，宿舍安排这些事显然不在通知范围内。
　　“不好说吧，不是说四人寝吗，咱们学号挨得又不近，”游祈年随意道，“你想和我一个宿舍啊？”
　　简知意大大方方地点头：“我当然想。”
　　游祈年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的手指一顿，下意识道：“为什么？”
　　简知意平静地和她对视，黑亮的瞳仁里毫无情绪，似乎在透过游祈年的壳子打量着什么东西。

　　饮品和甜品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来的，单手托着满满一托盘岑氏制作美食的岑霜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就被两人之间的气氛吓了一个机灵，精心准备的介绍词一句都没敢说，满腹委屈地将上完菜就退下了。
　　“和你一起肯定比较好啊，”简知意拿起勺子，低下头专心去挖雪花冰，“你总不能欺负我。”
　　游祈年精准捕捉重点：“你被谁欺负过吗？”
　　简知意歪头看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平淡：“我没有和你说过吗？”
　　她藏在桌面下的左手微微蜷缩，暴露了一点其主人微不可察的紧张与期待。

　　——没有说过吗？
　　——未来的我，从来没有和你吐露过吗？

　　可惜对面的游祈年只是眉头蹙紧，满脸严肃和忧虑地摇了摇头。
　　简知意不满地咬了咬唇。
　　但很快，她就大度地原谅了未来的自己对此事的避而不谈。
　　可能大人就是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也不需要来自他人的关心与体贴。
　　可是呢，十五岁的简知意有些执拗地想，她正是需要这些的年纪。
　　于是简知意放下勺子，吐了口气，轻声开口：“是我小学的时候的事情了。”
　　那就由她来告诉游祈年。

　　故事很简单，简单中又带着一丝荒谬。
　　简知意四年级的时候被班主任推荐上了学校里去参加省里作文比赛的名额，这是小孩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在写指导老师名字的时候脑子一抽，没有写班主任的名字，而是写了带她去参加比赛的老师的名字。
　　好消息是，她得了一等奖。
　　坏消息是，她得了一等奖。
　　不到十岁的小孩根本不理解她没怎么思考就写下的一个指导老师名字代表了什么荣誉。
　　就像她根本不理解随之而来一场长达三年由班主任主导的集体霸凌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样。

　　她只知道突然之间，她从班上炙手可热的优秀之星变成了人人嫌弃的“背叛者”。
　　她被班主任带头冷嘲热讽，那本人生中第一次得到的一等奖证书被老师摔到了她的脸上，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
　　再往后，就是无尽的恶作剧与奚落，偶尔间杂着不多的同情。
　　但没有人认为她遭受了不公。
　　因为她是“背叛老师”的人，她是坏孩子。
　　她罪有应得。

　　“不要这么说！”游祈年猛地打断，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扭过了脸，无声地骂了几句脏话，才回过头，握住了简知意微微发抖的手，“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
　　简知意道：“他们工作很忙。”
　　“忙就可以不顾孩子吗！”游祈年又急又气，还没继续说话，嘴里突然被简知意塞进一勺子甜点。
　　简知意顺利堵住了游祈年的口，接着解释：“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当时觉得我确实做错了，所以没有说。”
　　叙事完毕，她抽回勺子，后知后觉地有点羞耻。
　　这些事情给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简知意内心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可实际一讲出来，好像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而已，她居然就这么耿耿于怀地记了那么多年，显得很不洒脱很不帅。
　　很不简知意。

　　简知意有点恶寒地打了个哆嗦，正准备勒令游祈年将这件事烂在肚皮里，抬头的时候却是一愣。
　　眼前的小孩正在无声地流眼泪。
　　游祈年哭了。
　　简知意瞳孔猛地放大。

　　游祈年不是没在她面前流过眼泪，但那是和她同龄的游祈年，哭起来也是孩子气的抽噎，难办却也好哄。
　　可偏偏现在坐在这里的游祈年芯子里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流眼泪都流得安安静静的，不声不响，只是仰头看着天花板，脸上湿哒哒的泪痕反着光，显得有点滑稽。
　　“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游祈年用胳膊挡住了脸，低声道。

　　简知意知道她不是在问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问未来的简知意。
　　可她依然感觉心脏前所未有的酸麻。
　　仿佛所有因为心灰意冷而死去的情绪波动都在此刻复活，简知意叼着勺子想，原来她经历的并不是什么不足挂齿的小事。
　　那三年她咬着牙一点一点捱过来的日子都是真实的。
　　伤痛并不会随着时间而被淡化。
　　那分明是有人会在意，有人会心疼的苦难。

　　恍然间，简知意好像穿过了十年的光阴，理解了未来自己的想法。
　　这件事只用跟游祈年说一遍就足够了。
　　只用说一次，她就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意志力与勇气来抵抗这片创伤。
　　不需要再让游祈年哭一次了。

　　简知意不想看游祈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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