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骸

　　师父亲自把他送进了厨房。三日后，他学会了基本的刀工和酱料制作，师父又把他送去山下镇子里，一家名叫蜀留香的酒楼，要他做学徒工。

　　师父站在山脚看着他，他手里捏着走去酒楼的地图，宛如置身腊月飘雪的寒天，身心都冷透了。

　　“我就送到这里。剩下的路，自己走吧。”

　　元裔无法挪动步子。他绝望地望着师父。

　　“去吧。”师父又对他这样说。

　　他还是久久未动。师父等了他会，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似是叹息般摇头，然后转身。他看见师父的背影慢慢走远。师父穿着青灰色的衣服，很快变成一个小点，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林荫曦光破碎。元裔觉得有什么东西比满地的光斑更碎。

　　拜师的吉日错过了，他没能正式成为师父的徒弟。他想起自己十几里地扛回来的桃树，他还没有把它栽进土里。

　　如果他还能够回来，如果师父还肯要他。他送出的会不会是棵死树。会不会花都落了。会不会到了来年春天，他的桃树杵在院落里，光秃枯黄，比所有树都要死气沉沉。

　　会不会他再也回不去了。他的桃树就这样烂在角落里。会变得焦黑。会长满蘑菇。师父从来不知道，也不闻不问。

　　秋岁会告诉师父吗？

　　如果师父从来没打算留下他，为什么……那么温柔地骗他？

　　他一路上都没敢问师父为什么，他怕那薄唇中吐出让他疯掉的话语。他安慰自己也许师父在考验他的真心，因为他从前总是演戏算计。师父会考验徒弟的品性，这是正常的。他要信任师父，要乖乖听话，不要再提出任何质疑，不能再自作主张。师父会看到他的改变，会回心转意，会带他回去。

　　可一直到了山下，一直看到看见了远方的楼镇人烟，师父才停下脚步。

　　“剩下的路，自己走吧。”

　　连抛弃都这么平静。这么理所当然。

　　可难道不该是这样吗？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

　　也许……如果他不曾强求，他还能留在山上，至少能与陈大哥习武。

　　那些触碰，安慰，照顾，承诺，统统都是假的。

　　元裔心灰意冷。他自幼被严格要求习武练功，吃过多少苦头，流过多少泪水，他付出过那么多努力，怎甘心去做位厨师？他还怀着爷爷的深仇大恨，又怎能……就此……步上一眼就看到头的人生？

　　幼时听过无数的传奇的故事，梦想中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大侠，与坏人短兵相接匡扶正义……全都泡作一场空。

　　什么剩下的路自己走。

　　他不想走这条路。他无路可走。

　　元裔默默地蹲下。他后悔了。他应该抓住师父，故技重施，逼师父亲自狠心甩开他，否则就不撒手，要师父带他回山。他不相信师父真的就这样丢下他。他要在这里等着，等师父回来接他，否则就饿死自己。就算这是道德绑架，就算是他欺负师父，又如何？只有在意才能被他利用。爷爷把他交给道长了，合该道长对他负责。

　　可他等啊等啊，一天又一夜，落叶粘在他头发上，他成了一尊草人，肚子叫得震天响，师父也没来接他。

　　也许他生来命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株墙头野草，居然敢妄想神仙垂怜。

　　他决定不再作贱自己。厨师又如何？烂掉根的树又如何？他要长出蘑菇，把菌丝伸到方圆百里的地下，把土地都占为己有，寄生在每棵树的尸体里。

　　元裔拍拍裤子起身，照着地图向镇子走去。

　　夜间店铺都打了烊，唯有酒楼还燃着几盏灯火。元裔沾着一头的落叶草絮，面无表情地进了门。他个头瘦小，脸色苍白，着一身道袍，眼睛黑洞洞的，把酒楼伙计吓得不轻。

　　“这、这位客官，这么晚光临小店，请问来点什么？”

　　“随便什么。我快饿死了。”元裔道，“我是来学徒的。”

　　元裔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但他无所谓。已经窘困到这种地步，他还顾得什么体面礼仪。左右他没有银子，就是来讨白食的。如果被轰出去，他大概也没心力爬回山上找些野果。如果他就这样死了，他的鬼魂要去找师父。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怨恨，他只是很伤心，他想要师父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如果师父愧疚，他会有报复的快感。下辈子他还要找到师父，做他这辈子没做成的徒弟。如果师父根本不在乎，

　　如果师父根本不在乎。

　　……他不知道能怎么办。也许他会哭吧。哭到再也看不见了，心也死了。窝囊透了。可他那么喜欢师父，他做不到诅咒。

　　元裔想着，脸色愈发苍白。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像吊在空中簌簌抖动的白纸。

　　年轻伙计也才来不久，实在被他这副样子骇到，嘟囔句您稍等，逃也似的钻进后厨，找老板娘，外面来个鬼似的小孩，看起来要不行了！说要做学徒！

　　老板王大娘是个市侩的，闻言先是一惊，眼睛骨碌一转，马上冲出去。见那孩子面色果然惨得很，规矩矩站着，从头到脚透着拘谨，心下便知晓是个老实的。她挤出点慈爱的笑脸，走去问他，你这娃娃打哪来啊？想做学徒？可现下是旺季，忙得很，没功夫带你啊。

　　元裔眼珠子动了动，看向王大娘，没吭声。

　　他抬了头，王大娘这才看清这孩子长得极美，男生女相，五官灵秀，尤以眼睛最大最好看。就是这看人眼神有点让人发怵。她接着道，你怎么来这想做学徒？爹娘让你来的吗？看你这娃娃怪可怜的，这样吧，你呢，就先留下来，这呢，吃的住的都有，但不养闲人。你呀，白日里就在前堂给客人端端菜，问问好，多笑笑，让客人欢喜了，还有好活计给你！

　　元裔看了她会，勾唇甜甜一笑，太好了，谢谢您。

　　此后几日元裔便在酒楼住下来。白日去给人端茶倒水，天色一晚就称道旧疾犯了要休息。王大娘问他是什么旧疾，他道不知，只是入夜心口就疼得厉害，吃了多少副药都不顶用，也因此才被爹娘遗弃。他道大娘您是好人，谢谢您收留我，我夜里疼得要叫唤，我自己出去睡，不扰伙计休息。实际一入夜，他就往山上走。他记不得路，恐在山上走迷了，就做下一个又一个记号，来来回回地走。到天快明了，就又回酒楼吃饭干活。如此几日熬下来，精神愈发不济。王大娘见了，也真生出几分恻隐，元裔白日再点头瞌睡，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多管他。

　　这天夜里闷雷阵阵，下过场雨，山间泥土湿滑。元裔在山上爬着，一脚踩空顺着泥泊滚了数米，待他艰难地爬起来，忽地浑身一阵冰寒，他被野鬼撞了身，伤了阳气。元裔僵了两秒，拖着铁一样的腿东扭西拐地狂奔。桃木，哪里有桃树，榆树，杉木都行，没有，到处都是松柏！元裔被一块树根绊倒，他猛的回身，一口咬破舌尖，呸地一口喷出血去，只听一阵怪叫，那鬼化作阵烟散去，至少今夜找不了元裔麻烦了。

　　元裔痛得流下眼泪，他抬手捂住嘴巴，忍了很久才把眼泪憋回去。他动了动冷得发僵的腿，又是一阵剧痛。那一摔在他小腿上划了条好大的口子，鲜血直流。元裔尝试站起来，他失败了。他又抬头望望四周，不是他熟悉的地方，没有记号，他迷路了。

　　怎么办？继续上山？还是往山下走？元裔浑身发抖，他绝望地发现，不管怎样，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他走不出山了。这时候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他已经成了没有家的孤儿。爷爷不在了。师父不要他。他马上就要死了。真的。血还在流，他已经开始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无与伦比的恐惧吞噬了他。元裔冷得把自己抱成一团，不断给自己的手呵气，去捂腿上的伤口。他甚至没有力气扯开一段布条包扎。被撞了阳气的身体暖不过来，哪怕他跑得冷汗直流。不知何种水液流进他的伤口，元裔疼得叫出声来。张嘴，满口的血腥味。

　　“爷爷……”

　　他忽然唤道。声音散在空寂的夜里。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近乎哭号。

　　泪水。冷风。疼痛。晕眩。元裔很快就没力气喊叫了。他呜呜地哭着，歪倒在地上，浑身冷透了，冻僵了，一片混沌里，他绝望地想着，还想什么报仇，他甚至对不起爷爷护他逃生，他死得太没出息了。

　　这一刻，他所有的傲气，不甘，执念，等等等等，都不见了。他聪慧，努力，正直，坚韧，可他依然是脆弱的，恐惧的，无助的，绝望的，孩子。

　　待他连哭也没了声息，阴森恐怖的夜里，慢慢显出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

　　元裔是在一片催促声中醒来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狱，他正被因工作繁忙而暴躁的鬼差驱赶。

　　“一大早上不见你出来干活，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昨夜那么大的雨，你声也不吭一声就自己跑出去，王大娘催我出去寻了你一夜！你倒好，居然在窝里睡上懒觉！”

　　是他一起干活的伙计小吴的声音。他竟还没死么？

　　元裔慢慢坐起来，神色茫然麻木，像迟钝的木偶。这是他一夜没睡过的“寝房”，这里睡着四五位酒楼厨工小二，此刻他们都已下楼开工，空留满屋油烟汗臭的味道。

　　小吴正上蹿下跳地数落着他，忽然看见元裔面无表情地流泪，再看他梳洗得干净整洁的头发——元裔在酒楼总是憔悴又不修边幅，乍然见得他这副美资容，小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你了半天，最后狠一跺脚，扔下句快点下楼，王大娘那他来对付，顺着拐走出门外。

　　身体很温暖。腿上的伤口不见了。连舌尖的伤口也治好了。元裔想不出师父以外任何人能做到这样。师父果然一直在关注着他。可为什么不肯见一见他？

　　又为什么要赶他离开。

　　元裔已经开始害怕揣摩师父的心思，他怕他一不小心想错了，又要落的遍体鳞伤。

　　整顿好仪容，元裔第一次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前堂。如果说前几日元裔还能挤出点客套的笑容，这天他是一点逢迎都没有。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来去行走，像鬼飘着一样。王大娘训他，小吴急得跳脚劝他，他始终无动于衷，半死不活地应着。

　　一位客人走进来，元裔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只抬手做了请的手势，走向空着的座位邀客人落座，他机械地开口：“客官您好，请问您要吃些什么？”

　　素初道：“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师——！”

　　元裔手中记菜的本子掉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在嘈杂的饭堂里根本听不见，没有人向这边投来目光。元裔像是选择性地瞎了聋了，他眼里再没了饭堂的桌椅人群，耳边没有饭堂的杂音，这一刻，他只能看见师父淡漠俊美的眉眼，听见师父的平得没有一丝情感的温柔的声音。

　　师父说的是“‘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他什么都不喜欢。他只喜欢师父。

　　想说想问的话太多，想发泄的委屈也太多，可元裔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呼吸都无法继续。太浓重的情感会堵住咽喉，难怪有人会窒息而死。那情感是什么，他说不出名字。它能让他一个拥抱就盛开绽放，也能让他一夜枯萎至死。

　　师父的手指捏起了瓷杯翻正。师父拿起茶壶倾茶。两杯。师父在邀请他入座。

　　元裔好怕这又是师父温柔的陷阱。怕他痴傻傻自以为是地信了，又被狠狠地推开。

　　可他……怎么拒绝得了。

　　他又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绝望的表情。师父这要他的命。

　　这边的僵局持续得太久，王大娘注意过来。她看见元裔巴巴地落着眼泪，帐本都掉到了地上。他侍奉的客人面容不清衣冠楚楚，摆了两盏茶，似乎在等着元裔落座。

　　王大娘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她知晓有些客人有癖好，尤其是那些衣冠禽兽的官老爷们。他们若是看上哪个标志的孩子，管他是男是女，都要弄到手香上一香，出手十分阔绰。她从夫家逃出来独自打拼一辈子，非常眼红这流水的银子，可她手下的孩子都是穷苦人家送来的歪瓜裂枣，所以眼红归眼红，她确是没碰过这些生意。

　　也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扭头对那些给官爷们养小倌的龟公大肆批斗，扬言她手下的孩子才不会送出去叫人祸害。那日碰见元裔，她确是利欲熏心动了那份心思，可这孩子太乖太可怜了。她是想赚钱，想把银子拋着玩，想拿票子狠狠抽那些嘲她女儿身的流氓，可她不该忘记，自己也是从被压迫的地方逃出来的。元裔让她想起早年刚逃出来的经历，想起了自己的初心。她不能让这孩子再雪上加霜。

　　王大娘扭着步子凑上去：“呦，这是哪位大人驾幸，您瞧我们家孩子，不懂事儿的，账本都吓掉了，换奴家为您点单如何？”

　　素初道：“也可。他平时惯吃什么便上什么。”

　　说罢摸出一枚玉石放在桌上：“掌柜的，今日下午，我想带这孩子走一趟。”

　　王大娘心中冷笑，果然，但她王大娘今日在这，就是掀了馆子也不能让元裔叫人带走。刚准备破口大骂，便听元裔叫道：“大娘！求您让我跟他走！”

　　王大娘懵了半晌，甩手将账本拍在元裔脑袋上：“傻小子！你知道他要干什么？三两句话就叫人哄跑了！？”

　　元裔红着脸道：“这是我师父！他真的替我寻医回来了！爹娘都不要我，就师父疼我！”

　　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怔了怔。

　　元裔又扭头拉着道长衣袖：“师父师父，您下次走，能不能告诉徒儿回来的日子？徒儿等得好苦好苦，徒儿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素初配合地摸摸元裔的脑袋：“说什么傻话，怎么会再也见不到。”

　　元裔泣涕横流，喜不胜收，完全的真情实感，没有半分演技。

　　王大娘自讨个没趣，既欣慰元裔有个大人照看，又有点遗憾自己没这么个儿子。她道：“原来是师父，好说好说，那个小元啊，下午准你假了啊，跟师父走，好好听话昂？”

　　而后又闲侃道：“哎哟这孩子真乖，干活勤快脾气又好，就是没那待客的圆滑劲，瞧着像哪家贵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瞧，果真是名师高徒，敢问大人名号？可是远游来此？”

　　元裔还在不停地掉眼泪，素初看着他，像是碍于外人在场，只是用大手捧在少年脸上，用拇指慢慢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擦去少年止不住的泪水。少年双手捧着师父的大手，一边哭一边笑。

　　素初道：“掌柜的谬赞，在下不过一归山隐士，早已不提姓名，还请莫要多问。”

　　王大娘隐约感觉哪里怪怪的，可一想到元裔因那怪病连父母都将他抛弃，也就理解了这对师徒情深，当真情同父子。她道：“哎好，那请客官稍等片刻，不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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