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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狱
更深露重，宵禁的时间已过，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没了喧闹，只有一打更人有气无力地敲着更锣，嘴里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马蹄声自远处飞驰而来，带起了石板路上细小的沙尘灰土，来人身着黑衣，目中无人似地打马而过，掠起一阵风沙。
打更人被沙子眯了眼睛，隐隐约约只见这人身前的衣服绣着团有些眼熟的花纹，金丝绕着红线，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思来想去，只觉得应是哪家绣坊新出的样式，他满不在乎地切了一声，心想着让家中的婆娘也给自己做一件。
风沙洋洋洒洒落了下来，打更人揉了揉眼睛，仰着头往那人马背上看去，马是匹好马，毛色血一般的亮，就算背上驮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也还是如风一般地疾驰而过。
人还没走近就闻见了酒味，这个点，除了刚从酒坊里出来的酒鬼谁身上还有这么重的酒味。
今夜这人不顾宵禁地跑马本就坏了规矩，更别提他让人吃了一嘴沙子……
那打更人捂着手冷得哆嗦了几下，眼中冷光一闪，斜嘴吐了口唾沫，没往细处想，提着更锣站索性站到了路中央，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人。
如今在燕京，身兼了暗探情报的打更人算是份香饽饽，虽说不如镇抚司那样有名头，但好歹也算个九品芝麻官。
想到这儿，那小官更是趾高气昂起来，锣棒也不好好提着了，单手一甩扛到肩上，耍的就是威风。
一声嘶鸣，奔驰着的马匹在他身前三尺地处被勒下，前蹄上扬又落下，踢踢哒哒绕着挡道之人走了几步，似是想把他包围在中间。
“哪里来的狗，还不滚开！”
马背上的人鞭子挥落，轻而易举把打更人扛在肩上的锣棒击落下来，后者不服气，扯红了脸把锣棒一捡就要发作。
还不等他抬手，男子已经扭了他的手往身前一拉：“不想做你爷爷的刀下鬼就死远点！”
打更人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耳朵被震得发痛，抹了把脸后就连脚也软得没了知觉。
“镇……镇抚司……”
小官这下是把眼前之人看清楚了，原来他胸前绣的不是团花，而是缺了一只脚的飞鱼，那马匹上挂的也不是酒囊，而是一个被横放着的人，嘴里吐着白沫，两只手在风中摇来晃去，看着像是死了。
“嗙啷……”
更锣掉在了地上，刺耳的声音像是要把寂静的夜撕开个口子。
男子提着人往路上一扔，打更的小官更是顾不了臀上的刺痛，不要命地回头跑去，生怕再跑慢点，被横放在马背上的就是自己了。
马背上的人扬着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落在那小官耳里，这和阴曹地府传来的声音无甚区别。
“啊……”他终是没忍住，大声哭喊起来，再没了之前趾高气昂的气势。
男子见了他这屁滚尿流的样子，似是觉得扫兴，再无了捉弄之心，收了鞭子载着马背上的“死物”扬长而去了。
跑到暗处的打更人听着马蹄声渐渐离他远去去，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墙边，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手上地痛感证明自己还活着。
“好险……好险……”
他目光涣散地重复念着，双手合十拜了拜苍天。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自己的命还在，舌头也在！
只是镇抚司夜行，怕是有人要倒霉了……
*
那马蹄声蜿蜒了一路，踏着夜间的露水气在城北的一出狱牢门前停了下来。
这牢狱该是上了年头的，墙皮脱漏了几块，风声掠过时能听到里面囚犯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怎么这么久才来？”
站在门口的壮汉像是等久了，语气间有些不耐烦，把嘴中嚼着的瓜子皮啐到了地上，抬手接住了黑衣男子驮回来的死物。
那人被放在马上颠簸了一路，早已意识不清，本以为能到个稍微好点的地方，只怕是又钻进另一个魔窟了。
壮汉抓着男人的头发往后一拽，周围瞬间传来阵尿骚味。
“骠骑营就养了这么一群怂货，那郭老儿真是没用。”
壮汉嫌弃得捂了鼻子，一个用力，把人甩给了身后挎着弯刀的侍卫。
本以为郭琮手下的人有多难抓，哪能想今日刀还没亮出来呢，这余逄就招了个彻彻底底。
“王爷呢？”黑衣男子抬手掀了掀空气中难闻的味道，皱着眉问道。
“刚从刑部回来，就等你呢？”
壮汉朝里面扬了扬头，守在门口的狱卒得了命令，微微点头放了行。
此处本是前朝恶名昭著的麦狱，新帝登基后广施善行，便除了麦狱一名，只作普通牢狱。顺帝即位后，镇抚司一分为二，南镇抚司名存实亡，北镇抚司则由定远王经手，专替龙椅上那位干些见不得光的事，目的就是制衡住朝中两派对立的局面。
如此情境中，从前的麦狱也归到了北镇抚司名下，成了其在京都中最小的一个据点。
黑衣男子一路穿行在黑暗的甬道了，行了大概百步，眼前景象终于开明。
这麦狱本是四进院，外围作包围之势，内里按照刑罚等级划出牢房。
自王爷掌手北镇抚司后，为了方便，干脆从这四进院中辟出一间屋子做临时的书房用。
眼前的书房烛光闪烁，冯功不敢拖沓，连忙大步流星进门禀报。
屋内修造的简陋，除了二三书架就只有张案桌，且光桌子就占了屋子一半，看起来不像是大名鼎鼎定远王的风格。
“王爷，余逄已被抓获，现在司内关押。”
冯功躬身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另外，这是从余逄身上截下的信件，只是可惜信中内容少了一半。”
一语落毕，无人应答，冯功听着耳边哗啦的水声，想起进门前狱卒提到过的事，噤声候在了一边。
周霁淮应是一下朝就赶去了刑部，身上的大红官服还未换下，整个人浑身都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身前的木架上端着一盘清水，骨感鲜明的双指就泡在那盆水中，直到清水被慢慢染红，那双手才从盆中腾出，就着一旁的布巾胡乱擦了擦。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每次从刑部回来，手上都得带点血，这是自家王爷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最好不要同他说话。
冯功小心瞄着周霁淮，见他净了手又把案台上的檀香点上，舒了口气，接着禀报到，“那余逄只是荆州骠骑营中的一个小小校尉，王爷，我们会不会抓错了人？”
周霁淮拨弄着坛中的香灰，没答冯功的话，转而问道“封重安回京了吗？”
“今夜刚回。”
“那就没错了。”
檀香自空隙中缥缈而出，屋子里那股淡淡的血腥之气被压了下去。
“我们才刚抓了人，封尚书就回了京，看来我这岳父是真有意上郭家的船。”
周霁淮提了一旁的毛笔，在没写完的折子上添了一笔，他不是没向封家抛出过橄榄枝，从前求娶封颂嫣就是最好的印证，只可惜封重安是株墙头草摇摆不定，风水轮流转，如今倒反欠周霁淮个人情。
“那百花楼那边？”冯功不解，向周霁淮请示道。
“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李炳。”
余逄不过一届校尉，名不见经传，也是去岁才被调入京中任职，可看此人在百花楼的动作，他想掩护的恐怕另有其人。
镇抚司并未在骠骑营名单上查到李炳的生平过往，唯一有记载，是靖安十七年，他被调任荆州骠骑营尉官，而后随郭威之子郭琮义一同驻守荆州。
周霁淮微微顿手，勾出的墨汁低落在桌面上，惹得执笔之人不悦地啧了一声。
那日夜探百花楼，想套出骠骑营暗手的不止镇抚司，台上那个弹琵琶的就是个不简单的。
“是。”
冯功闻言低头正准备退下，忽而像是又想起什么，转身折返了回来。
“怎么，还有事要报？”
周霁淮见他折返，压着嗓子不耐烦地问了一句，深若黑潭的眼眸中没有一点波澜。
“封府探子来报，说……这几日封家不太安稳。”
“哦？怎么个不安稳法。”周霁淮来了兴趣，置了毛笔，仰身靠回椅背上，一来一回地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他这岳父是只老狐狸，谁的船都踩一脚，偏生谁也抓不住他的把柄，能见他着急上火，怕也就是这几日了。
“封家寻回的二姑娘被封夫人打了个半死，但据探子所述，那姑娘怕是故意的。”
周霁淮低笑出了声，眸子里的冰化开，又变回了那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
“她很聪明。”周霁淮勾着唇说着，手下的探子来报时道那封颂宁是朵娇花，不成气候，看来倒是镇抚司小瞧她了。
积微成著，水滴石穿，能轻而易举搅动封府十年来未动过的风云，她若在他镇抚司，未必会比那些探子差。
冯功难得听他夸人，有些诧异的抬头，可看见的是自家王爷面上一闪而过的狠意。
“可这世道不需要聪明人，盯着她些，若是聪明过头坏了我们的计划，你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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