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珠碎玉

　　梅汀是在十四年前的度假途中遇到的这个笨蛋。

　　说是度假，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中西部的公路上自驾狂奔。那会她心情不大明朗。遵从野性的呼唤可以多少缓解些。

　　纵然单看表象，她的不快可归因于伴侣的繁忙日常影响了他们的感情生活。但事实上她并不是会对感情患得患失的那类人。

　　她不热衷于恋爱中的集邮行为。但从青春期开始至大学毕业，荷尔蒙一直正常地发挥它的引导作用，她又身处人均俊男美女的名利场，很自然地便拥有了两位数的前男友，约会过的对象更是不计其数。

　　如此的经验杜绝了在不合适的关系上纠缠不休的可能。倘若她觉得ok，那便继续；倘若她不耐了，那就一拍两散。对对方提出的分开也能爽快接受，懒得耗费时间追究他们的各种复杂心理活动。她痛恨在无谓的事情上黏黏糊糊。一直如此，从开始到分手都很简单清晰，没什么可让人烦恼的。

　　真正令梅汀烦躁的是一种人生的虚无感。她在香车美人的簇拥中长大，以近乎无限的金钱傍身，方长成了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过分轻易的得到往往会使人极快地陷入惰怠。人总要有一点半满不满的欲望，把它视为理想也好，野望也罢，这种伸手去够的行为才使人感到在活着。

　　她还很年轻，却没有了对未来的想象。她有钱，漂亮，不缺学识，举手投足都像裹在丝绸里，自然迷人。所谓的old money一代一代的传承就是这么回事。第一代人用脑子和命换钱，不要命似的苦干，同老天搏运气，还要分神注意别被其他人的镰刀割破了脑袋。第二代人用脑子和廉耻换钱，从第一代的失败者和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血液里榨取财富。接下来的继承者可以保留自己的性命和良知，托他们的先祖的福，他们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学会怎样摆好绅士名媛的派头就行。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大浪淘沙，冲没不幸运的人，同时洗去泥土和罪恶。等一切传到珍稀的第n代时，家族各个方面的属性都发育成熟，礼仪体统全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倘若没有些旁的追求，连脑子都不必挂在身上了。

　　对梅汀这一代人来说，生活就像是一个安装了所有作弊器的游戏。连让人为所欲为的的欲望都丧却了。她只要坐在哪里，一切就触手可及。从不忧愁，从不忐忑，于是也从不惊喜，从不感动。

　　他们的情感阈值被拔得太高了。不像一个活人。

　　有些人就此走向极端。他们要么早早地消耗自己，在虚无的情绪中受困，迅速死去；要么揭掉一身人皮，如野兽般行事，无视底线地寻欢。

　　但这些都不是梅汀想要的。她点燃了一根烟，在茫茫迷雾中嗅到自己的枯竭。金钱，名望，才能，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性也是。她思考着如何找到新的意义。

　　单单静态的思索是不够的，于是她还要去远行，任无法被人摆布的自然给予启示。

　　总之，这个骄傲的女人需要感受一些速度带来的激情。

　　时值七月末尾，高温不倦怠地炙烤着它能控制的一切物事。梅汀戴着墨镜，把冷风开到最大，伴着车载音乐的节奏一路驾车狂奔。这条道路上过客并不多，是一个自由清静的好地方。

　　当她注意到前方有个人影的时候甚至有点诧异。

　　那是一个男孩，因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轮廓。他幅度很大地招了招手，热情洋溢，像某种小动物。

　　看起来是一个搭车客，不过单人出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怪可疑的。

　　她今天兴致还不错，决定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

　　看到拦下的车逐渐降速，男孩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介于青少年和男人之间，面孔还保留着少年人青涩的轮廓，身体已经锻炼得很不赖。他有一头黑色的小卷毛，在阳光下反着光，让人想到一些光明灿烂的形容词。

　　他的长相满顺眼，说的话也是。彬彬有礼，口音像西海岸那一带。的确，他的行为举止也落拓无拘，很有那边的casual风格，不像东部大城市出身的人那样冷淡矜持。

　　男孩给自己胡诌的名字叫凯文。他说自己正在Gap Year中，决心单车横穿美国。从俄勒冈到弗吉尼亚，沿着探险协会制定的那条经典路线，充分感受大自然的魅力风光。听起来挺棒，但是很不幸，他的计划中途发生了一点偏差，自行车突然爆胎了，徒留它的主人在这条荒凉的道路上无助地滞留，算是出师未捷。

　　所以他只得在这里求援。他垂头丧气地说，一边小小声地抱怨了制造单车的无良厂家，那头小卷毛也随之耷拉了下来，看起来怪可怜的。

　　他很有几分小聪明，编的谎话大体上也像模像样，但这还不够瞒过他求救对象的眼睛。他的某些小习惯和举措悄悄暴露了自己，不像是计划已久的长途旅行，倒像是临时起意的离家出走。

　　不过不管是真旅行还是假旅行，对梅汀来说问题都不大。留一个半大孩子在这里，几乎是等同于放任他就地表演荒野求生。

　　她让他上来了。并不畏惧这个可疑的拦路人有什么歹心。假使他真的有什么坏心的话，那么也应该是由他来怕她车里那些表面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虽然这个傻孩子好像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得到允许的那一刻他的整个脸庞都亮起来了。

　　他不迭地说谢谢，笑得非常灿烂。

　　***

　　“凯文”是一个不坏的旅伴。他熟知地理，并且风趣健谈，虽然年纪还轻，却能接上她的很多话题。他们一起搭伴开了几天，彼此很和得来，都感觉比之前的单机旅途要有趣味多了。白天吹着冷气看山看林，夜晚支帐篷露营，因为装备齐全，并不觉得受苦，相反，还颇有些野趣。

　　两个人的旅途让男孩思绪翩跹。他看过很多经典的公路片，也读过杰克·凯鲁亚克那本很有名的《在路上》。作为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头脑和四肢一样躁动的男孩，他的确很欣赏这种嬉皮士的风格。但是出奇意料地，在非要想起什么的那一刹那，最先在男孩的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一本禁忌的书籍。他想起五十年前那两个人是同样地作着横穿美国的打算，想起书里的女孩怎样在后座同那个男人嬉笑顽闹。

　　此刻他坐在副驾驶，尽享最广阔的视野，前方的美景一览无余，侧面亦然。河谷荡涤自如，水面如镜，每一寸都像被濯洗过，蓝得明净爽洁，叫人不忍踏碎。茂盛的林木将河水拱卫得从容有致，树绿水蓝，相映生辉，是再好不过的配色。

　　“是哥伦比亚河谷。我们已经到俄勒冈和华盛顿的交界处了。”驾驶人说，“比地图上绕了一点远路。不过这里值得一看，既然是为了观景而来，就不应当错过。”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大约是因为这里的确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被解释的人却没有在认真听。他用余光悄悄地看她，对方的眉眼都被墨镜挡住，只能看见走向优美流畅的下颌。她一定是位美人，他大胆地想，即使还看不到人家的全貌。也许是由于她从危机中拯救了他，让他染上了什么变种的人质情结；又或者是因为这一路的气氛太好，激发了他不自禁的烂漫幻想。他开始思考自己之前是否有表现得过分活泼，让人羞愧的是，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这令他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他还是在想那本书，不知为何，他满脑子都是这个。一个博闻的年长者，一个活泼莽撞的后辈。尽管他比书里的女孩大些，她又比那个男人年轻很多。当然还有好多好多的不同。

　　这好像是一个完全无稽的类比。

　　……但他还是不知道是否该希望她是亨伯特。

　　也许是因为逃出来的经历太紧张，他的脑子有点昏厥了，才这样胡思乱想。他忧郁地想。

　　瀑布的声音很大，足以掩饰少年人“咚咚”不停的心音。但梅汀还是从一片喧杂的水声中捕捉到了异常。

　　“不好，”梅汀说，提高了一些音量来让邻座听到，“车胎爆了。”

　　不知道是男孩带来了坏运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这个下午，车子的轮胎莫名出了问题，仿佛继承了“凯文”的单车的噩运。还好那时公路上没有车辆经过，否则会很危险。

　　不过这也够他们俩喝一壶的了。

　　他们费了一点劲把车停靠在安全地带，做好警示。检查一番后把备用轮胎换上。之后继续前行。

　　梅汀一边开车一边说：“还好我平时注意检测胎压，备胎还可以用。不过也只带了这一只，希望别再出岔子。无论如何，一会儿就可以到我的一间住所了，那里东西非常齐全。”

　　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把男孩带回了现实。他拍拍脑子回神，把头转向驾驶座一侧，正要对此发表什么意见，突然感觉身下一阵颠簸，把他打好的腹稿都晃没了。

　　然后是熟悉的声音——

　　他们又爆胎了。

　　梅汀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二十分钟前的那套流程。她下去排查了一下故障。

　　“是路面坑洼……上帝没保佑美利坚的公路状况。”她面色阴沉地说。

　　搭车人觉得自己有限的见识都在这一天被全然刷新了。他们茫然地站在风景如画的河流边，却再没有心情去欣赏。

　　我们这是什么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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