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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
被囚在东宫的第二日,江鹤一被转移到了另一间卧房,每日三餐,都有人准时送来。
实话说,这比他往日吃得好了百倍,饭后还有人专门送汤药来。
那汤药,他只是闻,便认出来了。
那是壮阳滋补之药。
许长宁……在羞辱他……
江鹤一一整日都窝在角落里,连一滴水都没有喝,更没有碰过那些饭菜。
夜里许长宁去看他时,他的唇已经干到裂开了口子。
她不紧不慢地坐在摆满饭菜的桌前,拿起筷子,往饭碗旁的空碟子夹菜。
“苏医师昨夜来求孤放你走,说愿意以一命换一命。”
自许长宁进来,江鹤一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听到她提及苏明烨,倏地抬眼望向她,眼神中又是那股怨恨与警惕。
“你要对我如何都可以,别动他。”江鹤一的声音带着几分饥渴所致的沙哑。
“死人对孤无益,孤要活着的棋子。”许长宁夹了好几块肉到碟子上,又去夹蔬菜,“以性命威胁是最简单的方式,孤有的是手段,可以让人活着受罪。”
威胁之意甚是明了,江鹤一攥紧了衣裳,寒声道:“你想如何?”
许长宁用筷子轻敲盛满了肉菜的碟子,朝他微微一笑:“一炷香时间内,将这些,还有这碗饭,以及汤药,吃干净,有力气了,才能好好为孤办事。”
江鹤一死死盯着许长宁半晌,终是站了起来,坐到桌前,开始大口吃已经凉透的饭菜。
许长宁随即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在一旁看了起来,等着江鹤一吃完。
才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江鹤一便忍着愤懑,将许长宁夹到碟中的菜和碗里的饭吃了个干净。许长宁看了眼那碗汤药,江鹤一咬咬牙,仿佛在喝什么剧毒一般,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了。
许长宁甚是满意,起身要走,却被江鹤一叫住。
“许长宁,你还要囚我多久?”
“此处可比你那静思院好多了。”许长宁负手转身,“江郎君不喜欢这里吗?”
“你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喜欢。”江鹤一虽不知许长宁要如何利用他,但他既已知晓她不会杀他,言语便愈发肆无忌惮,“这榻,这褥子,这破桌椅,破门破窗,所有你碰过的东西,都恶心至极。”
许长宁丝毫没有被惹怒,笑着掐住江鹤一的脸:“你的嘴应当感谢你的脸,若不是脸长得还算好看,你的小命早就被这张嘴给葬送了。”
“那我便将这张脸割烂,不让你为难。”江鹤一也笑了,笑得阴沉。
许长宁不想与他逞口舌之快,松开了手:“江鹤一,你不是想回燕国吗?讨好谢筠,不如讨好孤,与孤合作,事成后,孤便满足你所想。”
江鹤一凝望她许久,心中快速盘算着。
如今母后一切安好,苏明烨的病情已好转,所需药物他可以让林笙去宫外买,一时间,他似乎没有了牵绊。
加之历经这一遭,他算是看出,谢筠与许长宁各有盘算,他只是一个夹在中间的棋子。他们口口声声说,事成后可以让他回燕国,恐怕只是一句哄骗罢了。
一旦利用完,大约是要灭口的。
他求生,只为回家,如今看来已是无望,死又有何惧?
眼下他只需顾及自己屈指可数的活命日子,能否过得稍微有些人样。
与谢筠合作,需得与许长宁虚与委蛇,而与许长宁合作,更是要沦为她的玩物。
左右都躲不过许长宁,而他只想摆脱许长宁,即便回到过去任人打骂的境地,他也不想低贱到向敌国之人出卖身体。
可他要如何才能摆脱她?
说她斗不过谢家,说她阻止不了成婚一事,说她不自量力痴心妄想,说她恶心……那些他认为会惹怒她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似乎只剩那一处可攻击的地方了……
“你一个女人,凭什么跟谢家比上下?”
江鹤一冷笑一声,虽是仰望,眼神中却尽是轻蔑,“朝中除了一个不知死活的昭皇,还有谁支持你?孤军奋战,定会落得众矢之的的惨败下场。女人当储君已甚是荒谬,你还妄想当皇帝?可笑。”
在许长宁脸色沉下去的那刻,卧房的门也被人踹开了。
“你这个混账狗东西!狗嘴说不出人话就去吃粪!!”薛竹铃大吼一声,挥着小拳头直奔江鹤一而来。
卫迟风追在薛竹铃身后,欲阻止她的冲动之举,又怕用力会伤了她,竟一时没有拽住她。
眼看着薛竹铃的拳头要挥到江鹤一的脸上,许长宁也没有开口,只是黑着脸侧过身,反给薛竹铃让了路。
薛竹铃长得娇小,也没怎么打过架,江鹤一轻而易举地躲过她的攻击,正要抬手还击,薛竹铃身后的卫迟风顿时一个箭步上前,将薛竹铃护到身后,攥紧了江鹤一的手腕。
卫迟风寒声道:“你敢碰她,我捏碎你的手。”
“卫迟风揍死他!”薛竹铃扒着卫迟风的手臂,探头恶狠狠骂道。
她方才在门外,听到了江鹤一说的所有话,此时气得脸都涨红了。
简直岂有此理!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家殿下!
若不是上次把匕首还给了卫迟风,她高低要在江鹤一身上捅十几个窟窿!
她与这个江鹤一不共戴天!
“够了。”
许长宁的声音很平静,但薛竹铃听得出来她在忍着情绪。
她侧头看许长宁脸色不好,暗暗扯扯卫迟风的衣袖,卫迟风便松开了江鹤一。
“你滚吧。”许长宁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江鹤一一怔,他没料到,他说的话竟然奏效了。
薛竹铃看许长宁走了,也气冲冲朝江鹤一喊了一声“滚”,随即追上去哄许长宁。
她追至许长宁的寝殿,看许长宁一脸云淡风轻地在批阅奏折,便蹭过去挽住她的手臂,嘟囔着骂江鹤一,替许长宁出气。
“殿下,您要是心里不痛快,我让卫迟风去揍江鹤一一顿,卫迟风还有很锋利的匕首,我去帮您把江鹤一捅成筛子。”
此时卫迟风也走了进来,告知许长宁江鹤一已经离开了东宫。
“不必你们动手,他踏出东宫,有的是人在等着他。”
既然他口无遮拦,她也无须再护着他。
薛竹铃仍觉得生气:“这个燕国质子太可恶了,还不如谢筠呢,至少他表面对您毕恭毕敬的。”
批阅完一本奏折,许长宁的心情已再无波澜。
她放下笔,看向薛竹铃:“真心实意,与虚情假意,你觉得哪个更好掌控?”
薛竹铃被问得一愣,许长宁又看向卫迟风,示意他来回答。
卫迟风攥着剑柄的手,摩挲了一下剑头的雕刻:“殿下若不喜,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皆不必在意,以您的实力,无须借力于这两人,亦能稳坐朝堂。”
“如今就连太医署都不可轻信,我会走得极其艰难。”
许长宁平静分析道,“朝中除了被谢家渗透的势力,便是严相那不支持女子掌权的势力。平心而论,母后说我独自一人,无法独自坐那把龙椅,江鹤一说我孤军奋战,定会惨败收场,说得并非毫无道理。”
卫迟风闻言,在许长宁面前单膝跪下,正色道:“谁挡殿下的路,臣便为殿下除掉谁,殿下只管往前行,臣拼上性命,也会护殿下周全。”
许长宁看着卫迟风,目光总是不禁往他左手手背望去。
他的手背上,有一片狰狞的伤疤。
他是南衙禁军中一位已逝将领之子,从小习武,武功十分出挑,年仅十三,便被破例选拔成为东宫卫士。
仅一年后,他便脱颖而出,成为许长宁的贴身护卫,此事说起来,还要感谢薛竹铃。
薛竹铃给许长宁端汤药时,不慎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卫迟风当时恰好在殿内,眼疾手快挡在许长宁身前,手背烫得当场脱皮。
不仅如此,汤药中竟被下了毒,卫迟风的手背被腐蚀得甚是严重,即便是一个从小习武之人,当时也疼得脸色青白。
许昭临被吓得够呛,万幸薛竹铃绊那么一下,许长宁才无恙。事后,许昭临重赏卫迟风,问过许长宁的意见后,擢升卫迟风为她的贴身护卫。
许长宁一直想让太医为卫迟风去掉手上那片伤疤,卫迟风却不愿意,说要以此伤疤时刻警醒自己恪守职责,护许长宁周全,直至疤痕成型,再难祛除。
许长宁那时其实并不信卫迟风的说辞。
他是一个十四岁的孤儿,与她非亲非故,入宫为的定是功名钱权。那伤疤留着,许是要时刻提醒她,莫忘了这一救命之恩。
可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她渐渐发现自己错了。
卫迟风对她忠贞不二,除了俸禄,他从不索取多余的钱财,不管她给他什么任务,他从不论对错,不论有多危险,都会为许长宁做到。
当许长宁与谢家撕破脸后,卫迟风便一直在用命追随她。
前世,他为救许长宁逃出谢家刑房,身负重伤,直至将她送达安全之地才倒下,一身黑衣早已被血浸湿。
在他倒下之前,他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许长宁还以为他无恙。
她尚未来得及唤他一声,他便已断了气。
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没有成家,没有子嗣,半生都在保护她。
竹铃从小便在她身边长大,视她为最亲的家人,可卫迟风呢?他为何会为她许长宁做到这等地步?
前世许长宁没有机会得知,这一世,她也无意再去探究。
他和竹铃,已成为她最亲近的弟弟妹妹,都是她必须要护下来的人。
“迟风,你什么都好,唯有一处不好。”许长宁扶了扶卫迟风的手臂,示意他起来。
卫迟风闻言,愈发不肯起来,跪着问道:“臣何处做得不够好,请殿下明示,臣定当——”
“你太不惜命。”许长宁打断他的话,拉他起来,“我不要你拼命护我一时,我要你长长久久陪伴我左右。竹铃要做我身边最受宠的老嬷嬷,你便做我身边最受宠的老将军,如何?”
卫迟风一时因意外而有些无措,向来沉稳的神情难得出现了几分少年之气。
他看向薛竹铃,似是求助,薛竹铃冲他咧嘴一笑:“届时你便是老头了,我比你年轻一岁,未必打不赢你。”
许长宁莞尔:“卫将军,能否领命?”
卫迟风望着许长宁,喉头忽然一阵发涩,眼睛发烫。
他忙低下头掩饰:“臣……领命。”
言罢,卫迟风又要跪。
“好啦。”许长宁拽住他不让他再跪,“你替我去跑一趟。”
她负手行至门前,望着庭院月色,“去告诉礼部和宗正寺,这婚,我成。卜选翊圣郎之日提前,三日内,让他们将一切准备好。”
“啊?”薛竹铃甚是意外,小跑至许长宁身边,“殿下为何要认输?”
“谁说我认输了?”许长宁笑了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已经有了计划,不仅不会让谢家得逞,更要借他们的计划,倒打一耙,一点点拔除他们在朝中的势力。
除此之外,她更要借机查清十二年前和宁宴的真相。
而在这个计划中,江鹤一是她的前锋。
她还得感谢谢筠,为她送来如此好的一枚棋子。
卫迟风走后,许长宁也支走薛竹铃:“去密室准备一下,我稍后过去。”
薛竹铃点点头,把暖炉塞到许长宁的手中,确认她披好外袍,才提着灯笼离开。
许长宁这才脱去鞋袜,光着脚踩在院中的草地上。
很快,她的脚趾便冻得发红,但实实在在站在地上的感觉,令她心安不少。
她缓缓呼出一口热气,望着飘散的轻烟,这才允许自己陷入那些无法忽略的回忆中。
前世曾有一次,她在朝会上被谢筠当众驳斥,责怪她妇人之仁,一时间,朝臣之中再度掀起对她的攻击。
说她是女子,根本不配为君。
自那之后,朝堂上下,更无一人愿意,或是无人再敢为她说话。
她的决策见效,是因为谢筠辅政有功,她的决策不见效,便是因为她身为女人,不懂治国。
一日夜里,她没忍住情绪,偷偷掉了眼泪,被枕边之人察觉了。
他吻去她的眼泪,柔声安慰:“陛下不仅是女子,更是比他们强了百倍的女子,他们觉得自尊心受挫,便如此侮辱陛下,欲让自己好过一些。小人之心,陛下应当觉得他们可怜。”
许长宁在黑暗中问道:“是不是我太窝囊了,才让他们如此嚣张?”
“这怎会是陛下的错?”
她被抱入他的怀中,他的身子真的很暖。
“这世道本就如此,对女子太过不公,并非陛下一人便能改变,所以陛下莫要自责自愧,您已做得很好了。”
许长宁握紧了手炉,抬头望向皎月边的几抹云,微微笑了笑。
“云止,重来一世,我会做得更好吗?”
*
江鹤一回到静思院时悄无声息,半夜犹如游魂,将半卧在榻上的苏明烨和照顾他的林笙吓了一跳。
苏明烨看清楚来人后,由惊转喜,急着要起身下榻去迎,被江鹤一快步过来按了回去。
“整日乱跑什么?”江鹤一扼住他的脉搏,语气平淡,“今日可服药了?”
“服过啦!我亲自给熬的。”林笙在一旁搭腔,趁机道,“熬药和照顾叔可是分开的哦,届时你要给我两笔银子。”
“先欠着。”江鹤一确认苏明烨脉象平稳,暗暗松了一口气。
“唉,光是记你俩的账,就得用上好几本册子。”林笙摇着头,毫不留情地在账簿上添了两笔。
苏明烨一直紧盯着江鹤一的脸,几次张口,都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来。
但他那根本藏不住的自责神情,已经将他出卖。
最后,他垂下眼,翻身背对江鹤一,低声道:“下次莫再自作多情去求药,与你在这昭国待着,没有一点盼头,还不如死了。”
“好啊。”江鹤一答得很快,“师父没有了,再找一个便是。”
苏明烨一顿,默默攥住了被褥。
这小子……唤他什么?
“歇息吧。”江鹤一没再打算与苏明烨多说,拉着林笙走出了卧房。
林笙看江鹤一脸色尚好,便好奇问了一嘴,他是如何从许长宁那里脱身的。
江鹤一神色并无波澜,一边为苏明烨研磨明日服用的药物,一边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告知林笙,平静地犹如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结果听完后,林笙倒有些不高兴了。
“老一,你这话说得着实有些过分了。”
林笙捶了江鹤一的肩膀一拳,蹙眉道,“我的奶奶们,个个都是六局中顶好的女官,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比男子差。而且奶奶们原先五十多岁便要被赶出宫了,如今她们仍能在宫中做自己钟爱之事,还能享有俸禄,全是因为殿下仁爱,亲自为宫中年迈的女官争取来的。她从不苛待我们这些下人,她身边的宫女和侍卫,个个都对她死心塌地,便知她有多好了。”
见江鹤一并无反应,林笙不服气,绕到他的对面,双手撑桌继续道,“再说了,我们皇太女殿下,一点都不比你们燕国的皇太子逊色,她监国这些年来,昭国朝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我不准你如此诋毁殿下。”
江鹤一停下捣药的棒槌,轻叹一口气。
“我知道。”
他在昭国十几年,为了生存,他怎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凡他知晓一点昭国的情报,便知这位皇太女的本事。
她绝非泛泛之辈,无论是学识、胆识,或是治国之术,皆十分出色,且这一切不仅是从昭皇身上学来的,从打探来的诸多情报中,他看得出来,许长宁有她自己的想法。
更何况,这几次交手,他也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心思极深。
这样的一名女子,早已满足了做君王的所有要求。
而他,一个如一捧贱泥的燕国皇子,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她?
“但唯有如此,我才能让她厌恶我,才能逃出来。”江鹤一轻声解释,继续捣药。
“其实你投奔我们殿下,做个面首,应当也会有挺好的待遇。”林笙打了个哈欠,“至少比眼下要好,你为何就拒绝了呢?”
江鹤一的手顿了顿。
回到稍微安心的地方,他也更容易直面自己的内心。
拒绝许长宁,除了不想对敌国之人出卖身体,做如此卑贱之事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有些恐惧,昨夜那种莫名想亲近许长宁的渴望,那种想与她在一起的冲动,似乎不完全是迷情散的作用……
那种感觉,让他仿佛被另一人夺舍,失去了对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的控制,甚是可怕。
林笙没有听到回答,也不甚在意,只是可惜江鹤一失去了一个可以飞黄腾达的好机会,摇着头说他欠的债不知何时才能还上,随后离开了静思院。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江鹤一不再允许自己回想昨夜之事,尽力全心投入到制药之中。
他刚捣好药,随即听见屋外院落传来动静。
林笙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他正要打开门看个究竟,却在触碰到门的瞬间,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打开,一道黑影挡在江鹤一身前,未待他防备,便一脚将他踹倒。
他吃痛地捂着肚子,抬眼间,便见另一侍从装束之人闯入苏明烨的卧房,将苏明烨粗暴地拎出来,押在地上。
“别伤他!”江鹤一欲起身对付那侍从,却被人再度踹倒,踩在了脚下。
“伤?”谢筠从门外走进来,行至江鹤一身前,以鄙夷的眼神俯视着他,寒声道,“你们二人,今夜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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