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水者

　　“最近怎么了，这么黏人？”

　　去美术馆当天，谢桁阳跟季沍霜站在衣帽间里挑选衣服。季沍霜穿好之后也没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谢桁阳。

　　【我在等你，】季沍霜对他微笑，【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情话说得这么熟练，”谢桁阳一边打领带一边呷醋，“又是从你的哪位‘甲方’那里学来的甜言蜜语？”

　　季沍霜失笑，几步走上前帮他系了一个郁金香结，随后抑扬顿挫地打手势：【一直跟在你身边，光是闻味儿都该学会了！】

　　“这算是在夸我情话说得动听吗？”谢桁阳非常不谦虚地点点头，“多谢夸奖，我也觉得我在这个方面很有天赋。”

　　季沍霜抬起一根手指刮了刮脸颊羞他，但谢桁阳明显脸皮厚不怕他羞，反而正大光明地抓着他胡闹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和他分开。

　　“这镯子是怎么回事，”谢桁阳攥着他因玩闹而露出来的细瘦手腕，发现了问题，顺口一问，“几天不见，原本金灿灿的玩意儿怎么还换了个‘新皮肤’？”

　　谢桁阳说得挺委婉。

　　实际上，那金镯子被季沍霜拿他固定画纸时才用的纸胶带里三层外三层缠了个严严实实，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名贵首饰。

　　季沍霜转了转眼睛，笑眯眯回复：【去美术馆是欣赏艺术品，不能喧宾夺主。】

　　“哪有这么多讲究，”谢桁阳被他这个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任由他去，“当心别把手腕磨坏了。”

　　两人随便煎了个吐司还有培根鸡蛋，顺带烫了点蔬菜拌上油醋汁打发了早餐。

　　美术馆之行算是二人第一次外出约会，所以也没带太多保镖随行，只留了几个人等在美术馆前后门附近值守。

　　谢桁阳对于艺术审美天赋有限，但他喜欢看季沍霜围着那些展品专注地欣赏的样子。

　　整个会展的主题是跟北欧风格相关的家居设计，让谢桁阳感到惊讶的是，原来一谈到北欧风格，他身为门外汉只会想到一些“性冷淡”一样的极简主义刻板印象，但是通过逛展会，他也了解到了一些诸如Hygge等温馨柔软的设计理念。虽然很大程度上出了这个门就会忘到脑后，但是季沍霜在靠近这些展品或实际参与体验场景之后的幸福表现，他却拿着手机默默全程记录了下来（当然，以坚决遵守文明观展要求为前提，不允许拍照的地方他也绝对没有拍）。

　　整场会展逛完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两人就近在商厦里吃了西餐垫垫肚子，随后商量晚上回去看什么电影作为全天约会的收尾。

　　谢桁阳想看警匪片，季沍霜想看恐怖片，最后还是石头剪刀布定胜负，季沍霜胜。

　　于是开心的季沍霜在路过一家著名连锁甜品店的时候要求进去买点零嘴作为看电影时的消遣，谢桁阳非常纵容地由着他去了。

　　目送着少年欢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不到半分钟，谢桁阳原本揣在衣兜里的电话嗡嗡地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人信息，一扬眉头接通电话：“喂？”

　　“趁我不在家，偷走我弟弟，以学长的教养居然能做出这种诱拐犯一样的事情，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季长晞在另一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咬牙切齿，“我公司里出的乱子也是你的手笔，对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谢桁阳的回复四平八稳，“但是小霜他已经十八周岁了，居然连出门见朋友也要经由你这个哥哥同意吗？”

　　“真抱歉啊，谢先生，在我们H国十九周岁才算成年！”季长晞笑中带恨，平日里伪装起来的优雅外壳正在崩塌边缘，“现在季沍霜他花出去的每一分钱我都会收到消息提醒，因为我才是他的‘监护人’，你他妈算什么！”

　　谢桁阳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了一点，自动屏蔽了他那句极富地域特色的国骂，心想H国人骂街果然声音吵得让人受不了，皱了皱眉头：“你现在终于闲下来了吗，听起来工作量并不是很大的样子啊。”

　　季长晞的骂声一噎，随后冷笑数声：“……你真以为你给我使的那些绊子有多高明吗？要不要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不感兴趣，”谢桁阳就是不按照他的思路走，“你要是在医院接受手术的话，我也不能帮你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啊……唔，倒是可以送小霜去帮你签字，还要看他愿不愿意。”

　　季长晞那边传来了很响亮的一声敲桌子，声音大得像平地放了个炮仗。

　　半晌，季长晞的声音才重新传过来，一字一顿：“……你会后悔的。”

　　“是吗？”谢桁阳一笑，“可惜我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买，所以凡事总是尽力而为，你如果想让我后悔，只怕还有些困难。”

　　季长晞那边突然多了些别的说话声，再次沉寂之后，他的声音里突然带了些从容和愉悦的笑意：“凡事先别说得太早啊，学长。你如果事事都胜券在握的话，为什么我弟弟直到现在也没从那家甜品店里出来跟你汇合呢？”

　　！！！

　　谢桁阳脸色一变，立刻几步走到甜品店门口推门而入，迅速越过一众人群搜索着记忆里那个熟悉的人影。

　　一无所获。

　　他的呼吸声逐渐剧烈了起来。

　　电话那端，季长晞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你们C国有一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知道我记得对不对……反正，你最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太过冒犯了。”

　　谢桁阳联络其他保镖严守商厦出入口，随即带人开展排查。

　　电话里，季长晞的声音还在继续喋喋不休。

　　“我那个吃里扒外的弟弟居然还真相信了你的诱拐，这次会给他一个足以铭记终生的教训。先前科林神父就劝我要加强对这个小血包的监管，我最开始还不打算做得这么绝呢，更何况你们又给我送来了那样一件‘大礼’……原本一换一也算平等，谁能想到那个大活人自己跑了呢？所以我只能重新来拿这个用旧的小东西了。”

　　“季沍霜不是任你玩弄的物件，”谢桁阳的反驳相当决绝，“他只属于他自己！”

　　“是吗，”季长晞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猖狂，“也许人与人之间会相互背叛，但我的钱可不会白花！教堂后院里被科林医生放了那么多零件标本，但是他还缺一个最完整的‘艺术品’，他早就跟我说过这一点了。你如果再不停止找下去的话，今晚我就让我那个宝贝弟弟变成这件‘艺术品’，我说到做到。”

　　谢桁阳奔跑的动作骤然一停。

　　“现在，坐二号电梯去商厦第十七层，”季长晞听出来了他的犹豫，立刻颐指气使地发布命令，语气里饱含恶意，“随便你带多少人去找都可以，我在那里的公共卫生间水箱里给你留了一份‘礼物’。用不着挂断电话，等你见到那份‘礼物’之后，我们的谈判才算真正开始。”

　　那件“礼物”并不难找，但内容却足够令人心惊胆战。

　　几名保镖反锁了卫生间的门，随后小心翼翼地从某个水箱里找到了一件用塑料密封袋装起来的猩红礼盒，送到谢桁阳面前。

　　谢桁阳将手机按了免提键，随手递给一个保镖，然后迅速拆开，面色一变。

　　礼盒里铺着一层黑色天鹅绒软垫，很好地吸收了断面渗出来的血迹。

　　软垫中央躺着一截尚带余温的纤细尾指，由于失血泛着刺眼的苍白。

　　“喜欢吗？给你留个念想，毕竟你日后都不会再看见我弟弟了。”

　　整个空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位保镖大气都不敢喘，神色闪烁地去看谢桁阳的脸色。

　　谢桁阳一向冷静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露骨的杀意——

　　“季长晞……你他妈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多谢夸奖，”季长晞第一次听见他失态成这个样子，语调异常愉悦，“现在我们来谈一谈吧，有关我家公司被你搞得乌烟瘴气的问题。”

　　“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季沍霜给我送回来，”谢桁阳端着盒子的手微微发抖，声音阴森可怖，“否则你和你的公司都等死吧。”

　　“现在是谁更着急，谢桁阳？”季长晞的语调很有自信，“我就在季氏庄园，你想好了以后带着印章和签字笔来见我。”

　　“你确定不放人？”

　　“不然我跟你说了这么大一通都是在放屁吗，少废话！”季长晞的声音带了点不耐烦，“现在正是各家公司年度结算的时候，你拖延时间解决不了问题！”

　　谢桁阳突然笑了两声，点点头：“行，我会好好准备‘回礼’的。”

　　说罢，他果断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手机屏幕自动跳转回桌面——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四分。

　　谢桁阳低头深深看了一眼盒子里的那根尾指，随后迅速关上盒盖：“去那家公立医院。”

　　-

　　梅瑟尔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但谢桁阳这次让保镖架起来她的动作可没上一次那么温和。

　　因为他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

　　“出院手续办好了？”

　　保镖一点头：“嗯。”

　　“带上她，”谢桁阳简短下达命令，“科林医生说了，我可以用她去换季沍霜回来。”

　　话音刚落，原本死活不松口的梅瑟尔突然激动异常，两个保镖都差点没压住她。

　　谢桁阳一抬下巴示意把她嘴上的封条撕掉。

　　“放开我！那个低贱的血奴怎么可能比得上神选的血脉！”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长久缺水的沙哑，“咳咳……要死也该他先死才对……”

　　谢桁阳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来，跟她对视的目光不带温度：“终于不装了？”

　　“呵，我记得你，那个恶心的同性恋，”梅瑟尔绝口不提他送过自己一颗糖的事情，蓝色眼睛里全是恶毒，丝毫看不出她曾经是一名神职人员，“你们这种败类，活该下地狱！”

　　“当初那个记者和小警官真是善良得过了头，甚至还因为你这样的人欠了医院不少的钱，”谢桁阳也没给她留面子，“要我说就该把你扔在那儿，留给那个变态开膛破肚做标本才对。”

　　“呸！你这个藐视生命的魔鬼！”

　　“呵，是吗，”谢桁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问她，“所以只有季沍霜天生下贱活该先死？！”

　　梅瑟尔被保镖压制着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

　　“申知秀小姐，”谢桁阳看着她一听见这个名字以后慌乱挣扎的模样，嘲讽一笑，“从出身地来看，你和他都是从九云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幸运儿’；但从现在的身份来算，怎么给季家打工的修女反而却比公开认回家门的少爷更‘尊贵’了？让你骄傲的不应该是你自己的血脉，而是你肚子里这个孩子吧。”

　　“……”

　　“那两个年轻人太单纯了，以为你真想把这孩子打掉，”谢桁阳摇摇头，“你只是想让人注意到你的孕妇身份，以求有机会重新跟孩子父亲搭上关系而已。”

　　“住口！你懂什么？！”

　　“呵，但你也不想想，孩子的父亲是否跟你一样期待着它的降生，”谢桁阳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被囚禁的根源，戳破了她的美梦，“在此之前你也没做过什么大事，怎么就在获得孕检报告的后两天突然被科林医生抓起来做研究了呢？如果没有季长晞的默许，在他季家的地盘突然丢了一个抛头露面的修女，他能忍气吞声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应对措施？”

　　“住口……”

　　“退一万步讲，”谢桁阳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在你之前来到季家教堂的那几名修女，都去了哪里？”

　　申知秀看向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随后转向别处流下泪来。

　　“杀了她们的明明是科林神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吗，那您这条命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谢桁阳看向她的目光再无怜悯，“您自由了，申知秀女士。”

　　-

　　离开医院之后，谢桁阳带着保镖上了另一辆车。

　　刚一坐稳，他抬眼望向司机：“消息递到位了？”

　　“嗯。”

　　“另一边呢？”

　　“那位先生刚得到消息就在收拾东西，”坐在司机位置上的刘叔活动了一下脖子，“估计很快能赶到目的地汇合。”

　　“我叔母呢，跟他在一起？”

　　“嗯，恩善小姐说想见一面，会跟着那位先生一起来的。”

　　“说实话，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谢桁阳看向窗外的目光难掩焦躁，“他们这次可是给我和我爱人找了个大麻烦啊。”

　　“少爷放宽心，那根尾指已经让医院的医护人员帮忙处理妥当了，医生也已经联系好，二十四小时以内一定能救回来。”

　　“……我等不了二十四小时，”谢桁阳闭上眼睛，声音狠戾，“要是接不活他这根手指，我就把季长晞两只手全都剁掉！”

　　“咳！请务必不要亲自那么做，您在异国惹上官司是很麻烦的事情，”刘叔有些为难，随后下定决心，“我可以代劳。”

　　谢桁阳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清醒了一点，疲惫地摇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按照交易，他最后会有一个满意的去处。接下来是最难受的过程，万事俱备，我们只能等待事态发酵，按照那边的反应速度来推测，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刘叔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现在您想去哪儿？”

　　“先去跟我叔母他们汇合，”谢桁阳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几份材料看了看，“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如何能让现在这个季长晞发挥他最大的价值。”

　　“少爷，有电话打进来，”刘叔一边启动车辆，一边从外衣前兜取出了手机递还给他，“是崔警官。”

　　“熙珠失联了！”刚一接通电话，崔宰灿的声音急切传来，“您那边有关于她的消息吗？”

　　谢桁阳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一点意思，问道：“别急。她最后一次给你发消息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四点二十，我五点才下班，五点零三看见的消息，之后再打电话就是关机！我现在在她家门外，怎么敲都不开门，邻居阿姨告诉我她下午出门以后就没回来过！”

　　——差不多跟季沍霜前后脚失踪，对方应该是兵分两路。

　　由此可知，科林医生和季长晞的关注点并不相同，前者在乎自己的恶行不能被曝光于世，后者更在乎抓住季沍霜来跟自己谈判，从而保住经济利益。

　　谢桁阳将手里有关于某人的调查资料翻过一页：“你装作不知道李熙珠的调查内容，立刻报失踪案，带着几个靠得住的同事去季家教堂附近调查，声势大一点也无妨。如果你们运气好，能正巧碰见科林医生在继续他‘未竟的事业’，届时抓个现行，他不认罪都不可能。暂且放宽心，他虽然抓了李记者，但是面对更大的鱼，不会不心动的。”

　　“什么意思？”崔宰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谁是更大的鱼？”

　　“如果你是科林医生的话，”谢桁阳没正面回答他，“一个是没调查清楚全貌的记者，一个是知晓自己恶行且老板点名要杀的同侪，你会先处理哪一个？”

　　“……”

　　“快去照做吧，”谢桁阳这下反而不着急了，季沍霜的命在这两人面前还要再向后排一排，短时间内不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去晚了，我真不知道那个反社会的家伙能做出什么事来。”

　　——就像当初他在季沍霜面前坦白的那样，他其实并不算什么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

　　其他人的命在他眼里，还真没有季沍霜那么重要。

　　电话挂断之后，谢桁阳平复了一下心绪，看见了刘叔从后视镜里投来的目光：“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有个问题，”刘叔一边开车，一边提出自己的疑惑，“像科林医生这样的罪犯，在这儿会判死刑吗？”

　　“在我们C国毫无疑问，但在H国恐怕不行，”谢桁阳抬手捏了捏山根，“因为H国严格来说算是事实上废除死刑的国家，法律里的确保留了这一项，但实际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再执行过了。H国监狱里的死刑犯都是按照无限期暂停执行等待特赦、或者通过减刑程序被改为无期徒刑来处置的。科林医生是A国公民，最大可能是被引渡回A国处理。据我所知他出身不算差，家里应该也付得起保释金……所以我劝您别抱太大希望。”

　　半晌，车厢里响起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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