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停

　　邹顺卖了个关子，没有立刻说些什么，他只是给沈时晴和迟允暮夹菜，好像在用筷子传递着自己笨拙又无措的爱。

　　一顿饭的时间，大家或许都在消化着刚才的情绪，随着食物入腹，反扑而来的是酒足饭饱过后的温暖与惬意。

　　邹顺靠在椅背上，视线里凝着一股深沉，那沉甸甸的目光扫过朴素的房间内饰，落在那个红木书柜旁。

　　他离开座位，再次走向红木书柜，伸手进去摸出一本相册，在指间掠过那些旧照片时，还是忍不住顿了片刻。

　　二人立刻跟上来，好奇地端详着邹顺手中的相册。

　　邹顺一页页翻过，第一页是是一张陈旧的大合照，中间坐着几个人，失去一条手臂的邹顺挤在中央格外明显，而他却笑得最灿烂，身边的孩子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脸上同样是有些拘谨的笑。

　　“这是十年前我给福利院做的一个捐款项目。”邹顺再次抚摸那模糊照片上的褶皱，好似感受着岁月的起伏。

　　迟允暮点点头，很显然，他大概知道这件事情。

　　沈时晴好奇地凑上去看，她内心还有些惭愧，这位爸爸的战友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善良更多，而她缺席了好多有意义的过去。

　　三人保持缄默，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崭新的照片，大概是不久前刚放进去的，照片的主人公依旧是邹顺，他怀里却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

　　“这个孩子刚来不久，我觉得面相好，尤其像小迟小时候。”邹顺的喜爱之色溢于言表，沈时晴闻言故意侧头上下打量了迟允暮一番，迟允暮便坦坦荡荡地让她看。

　　待到扫视完一遍，迟允暮主动问：“像吗？”

　　“我没见过你小时候长什么样。”沈时晴忍俊不禁道。转而她又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笑着说：“但我觉得不像，因为你不像任何人。”

　　迟允暮满意了，他眼底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几乎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但还是被沈时晴捕捉到了。

　　两人帮着收拾了餐桌，纷纷准备告辞。

　　迟允暮下午还要打工，沈时晴则是回家复习，叶锋他们大年初四才能回来，而大年初三自习室就要开门，沈时晴需要帮忙看店。

　　一些好学的高中生早就盼望自习室开门，好摆脱繁琐的走亲戚的仪式，沈时晴和其他辅导老师还得提前打点好自习室的一切，保证和以前一样的营业秩序。

　　沈时晴想想就觉得烦，老板不在，开张营业的事就落在老板“女儿”的身上，这是苦差事，但又难以推脱。

　　迟允暮和邹顺都这么认为。

　　邹顺听完沈时晴接下来几天的日程安排，呷着茶好久没说话，似乎想批评一下沈时晴父母的不作为，但茶杯里的浮沫儿被吹散了几次，他纠结再三，无心喝茶，最后只是叹息道：“好孩子，高考完，走出去，一切都会好的……”

　　沈时晴和迟允暮一起出了门，跨进茫茫雪野之前是楼道无尽的黑，沈时晴站在黑暗里，回头对迟允暮说：“元宵节我打算来找邹叔，但我怕记不清路……要一起吗？”

　　迟允暮立刻会意，他隐匿在黑暗中无声弯唇，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晃了晃：“下次我带你吧，加个微信，我扫你。”

　　沈时晴目标达成，立刻举起手机对准那一方莹亮屏幕，“滴”一声轻响，迟允暮的微信主页跳了出来。

　　“sunny？”沈时晴念叨着屏幕上显示的昵称，点击添加。

　　“嗯。”迟允暮也低头摆弄手机。

　　沈时晴看了眼迟允暮的头像，是色泽艳丽的蓝天白云太阳风景图，像极了七八十年代人们喜爱用的那款头像，看微信头像还以为这人肯定得有七老八十。

　　她忍不住轻笑：“你头像怎么这么土？这种头像十年前都没人用了吧。”

　　“喜欢晴天。”迟允暮简洁明了道。

　　他手指点击屏幕，在看清沈时晴的昵称后微微挑眉，“你喜欢雪天？”

　　沈时晴苦笑一声，盯着自己名为“等雪天”的微信昵称缓缓开口：“这个号是我妈妈换下来的，她结婚后，就把电话卡全部换掉了。”

　　当年，沈时晴刚有了手机，用上了秦淑换下来的电话卡，她一开始是对这个昵称十分厌恶的，一脸嫌弃地去问妈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秦淑摸着怀孕的肚子淡淡扫了眼手机说：“我和你爸爸在雪天认识的……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后来在沈时晴的软磨硬泡下，“等雪天”这个名字的由来逐渐清晰，沈时晴从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最终的答案。

　　秦淑是和沈临风在一个雪天相遇的。

　　少女时代的秦淑对爱情的幻想如同天上降落的雪，纯洁又美好，而沈临风也真的满足了她所有幻想。

　　二人一起淋了两年的雪，第三年的第一场雪是和一个承诺一起降临的，秦淑在银杏大道等沈临风赴约，他出现时，北风洋洋洒洒吹来了一场雪。

　　那年两人没有淋雪，因为沈临风说想给她一个家。

　　秦淑的恋爱是被浸泡在蜜糖罐里的，她不去考虑糖罐外的世界，也不思考装满甜蜜的糖罐会不会碎掉，她认为那年的雪一飘，自己的盖世英雄就降临了，幸福也来临了。

　　于是，她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等雪天。

　　听完沈时晴简单的陈述，迟允暮沉默了几秒，然后主动打破沉默，“走吧。”

　　他推开单元门，风雪瞬间叫嚣着涌入，他挡在沈时晴前，单手推着门微微侧头道：“戴上帽子了吗？”

　　沈时晴一愣，她不习惯有人这般对她嘘寒问暖，她胡乱地扯起自己的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

　　迟允暮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干脆整个人转过身靠在防盗门上，把被沈时晴拽的皱皱巴巴的帽子捋平，又把扣子扣好，确保风雪不会灌进口鼻而着凉。

　　“走吧。”迟允暮又说了一遍，看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沈时晴，转身要踏入风雪。

　　沈时晴动作快他一步，她不说话，羽绒服帽檐下那双眼眸里，她看见自己的手伸到迟允暮身后，帮他把帽子扣到了头上。

　　她踮着脚尖，努力去够他的卫衣帽子，在几个转眼就错过的刹那，他们心脏的距离前所未有得近。

　　两人都“武装”完毕后，沈时晴主动推了推他，迟允暮终于舍得移开停驻在沈时晴身上的视线，转身钻进了风雪里。

　　沈时晴要去路边的公交车站等车，先回一趟家，再去自习室打扫卫生，而迟允暮要在银杏大道的小卖铺打工看店。

　　二人出了军区大院就在路口分别，沈时晴看着迟允暮踏着雪，消失在皑皑雪幕中。

　　迟允暮走到店门口，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午后的雪天有些阴沉，阳光仿若被隔绝在一层磨砂玻璃后遥遥窥视——沈时晴还站在不远处的站牌下。

　　迟允暮缓缓开了店门进去，把电暖器架好，然后开始简单地打扫卫生。

　　不大的店内立刻暖和过来，迟允暮大脑里鲜少有未被题海和生计压力占据的时候，暖意让他有些放松，思绪也变得飘忽不定。

　　思绪拽着他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飞速重演，掠过繁琐的情节，脑海的画面总情不自禁地留恋沈时晴的一切。

　　她的一颦一笑，睫毛上的跳跃灯光，眼里经久不息的花火，起床气时每一簇碎发的位置，迟允暮只看过一眼，就能在脑海里千百遍。

　　迟允暮觉得，这一两个月以来，比过去的十年进展还要快，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要这辈子都只能远远窥她的背影了。

　　小卖铺的玻璃门上贴着水雾，隔玻璃而望，昏暗城市里的星点灯光如同融化的糖果——好在雪停了。

　　察觉到雪停时，沈时晴插着兜站在站牌下等车，路上人烟稀少，连雪上都只有自己和迟允暮的脚印。

　　她望着那行脚印延伸的方向，仿佛那是一根绳索，在拽着她朝前走，而绳子的那一端，是迟允暮。

　　她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恍然回神，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看空荡的路面，她稍作迟疑，不过还没等大脑做出选择，一个脚印已经稳稳落在身前——她大步朝前走去。

　　不论为什么，她把自己的选择归结于风的推动。

　　十七八岁正是不计后果，敢爱敢恨的年纪，什么兰因絮果，什么天道轮回，待到垂垂老矣之年再伴着夕阳品味。

　　有阵风挤进了小卖铺，迟允暮回神，手上扫地的动作随之一滞，盯着地板看了半天，忽觉挤进来的不只有风，还有一道微弱的声音。

　　“砰砰砰——”

　　敲打玻璃门的声音闷闷的，迟允暮回头望去，只见水雾外有个人影。

　　那人站着的地方，水雾被缓缓抹开，画成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然后整个笑脸被手掌大面积抹掉，玻璃门上出现了一片澄澈，下一瞬，沈时晴的脸出现在了那片水渍斑驳而透亮的玻璃后。

　　她嘴唇一张一合，迟允暮没听清她说什么，只是立刻走上前，一把拉开门把人引进来。

　　“刚才说什么？”迟允暮一边问一边把她帽子上的雪掸落。

　　“芝麻开门。”沈时晴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帮自己掸雪，她发现刚刚离开自己不久的人再次站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的心在慢慢变得雀跃。

　　“不是等车吗？怎么回来了？”迟允暮轻笑一声，气息贴着沈时晴耳畔擦过，留下一股温热。

　　“车走了。”沈时晴大言不惭道。

　　此时，远处传来“轰轰”的声响，公交车由远及近，路过小卖铺门前，又掠过二人视野，很快转而不见。

　　迟允暮视线缓缓下移，他看着沈时晴，一本正经道：“她刚坐车走了，你不是沈时晴。”

　　沈时晴忍不住笑了，原来迟允暮还会陪着自己开玩笑。

　　“其实是想……”话即将脱口而出，她又收了回去，“是想买点东西。”

　　沈时晴伸手指了指里面的货架，不等迟允暮反应，已经挤了进去。

　　等开始在货架之间游荡时，她就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想买的。

　　迟允暮跟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漫无目的地闲逛，嘴角不由地弯起，他倚靠着一旁的货架，抱着胳膊歪头看她。

　　沈时晴回头时，就看见他倚在货架边，身后的电暖器投来微醺的暖光，衬得他身材线条利落舒展，迟允暮脑袋微歪着，目光落在她身上，笑容淡而不寡——总是让人猜不透意味。

　　“很难挑吗？”迟允暮今天存心想逗她，话也比以往多了些：“还是没想好要买什么？”

　　沈时晴脸有些发烫，不知是进来后热的，还是因无法圆谎而窘迫的，但她手一指，指着货架顶层的一排酸奶道：“我想买那个。”

　　“店员小哥哥，帮我取一下行吗？”

　　沈时晴语气带了点架子，希望能以强硬的语气来掩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

　　话音刚落，她就看着迟允暮，等他来帮自己取。

　　迟允暮在原地站着没动，额前碎发微微遮住了他眼睛，让沈时晴探不清他眼底的深意。

　　过了足足十秒，迟允暮站直身子，缓缓走到货架前站定，沈时晴刚要后退几步让开货架，却见迟允暮直接抬手，宽肩轻轻覆在她身侧，手臂越过她头顶，轻松拿下了那瓶酸奶。

　　两人有一瞬间距离那么近，沈时晴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喉结轮廓，在昏暗的店内都成了剪影，迟允暮却不看她一眼，把酸奶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递给她。

　　“这位顾客，还需要什么吗？”

　　“不……不要了。”沈时晴结结巴巴地说，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可怕，不由得拉高了羽绒服衣领，缩着脖子到了收银台。

　　“六元，扫这里。”

　　沈时晴用手机去扫码，等把手机收起来时，发现收银台上多了一个不属于自己购买的东西。

　　迟允暮把酸奶和那包糖果一起装进袋子里，沈时晴不明所以，下意识伸手阻拦：“这个不是我买的。”

　　迟允暮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眸看她，眸色澄澈，依旧是只有沈时晴的缩影。

　　半晌，他吐出一句：“我请你的……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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