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压玩具

　　「别说话，你只管吻。」

　　*
　　风声喧嚣，夹杂启修紧攥拳头而发出的骨节弹响。

　　“上车了，外面好冷。”
　　尹知未疯不过启修，她还没气到失智地撺掇他去干掉尹拓。

　　车停在半山，车窗大开，尹知未和着冷峭的风强忍哭意，宁死不掉泪：“我以后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我一视同仁，我的孩子必须跟我姓！”

　　没头没尾的一句，启修听懂了。

　　车里有车载冰箱，他堆叠数层抽纸做隔冷，包一罐冰可乐冷敷她的脸，应得自然：“嗯。我们以后的孩子跟你姓。”
　　“我也跟你姓，夫随妇姓。”

　　“谁要你跟我姓了。”尹知未瞪眼，借由轻飏入室的秋风风干泛涌的泪花，迟滞了一下想起来有所错漏，她反驳，“谁要和你生孩子了？”

　　“嗯，我们不生。生孩子好疼。”

　　尹知未骂启修听不懂人话。

　　他那天难得正经，由她骂着不呛嘴打诨，等她骂够了，问：“疼吗？”

　　“疼，还有点麻。”

　　他的手抖得拿不稳易拉罐。

　　不当心轻磕她的脸，他连声说抱歉。

　　“应该等到孩子十八岁，有独立判断的能力了，让TA选择跟父姓还是随母姓。”
　　愤怒渐冷，理性慢慢占领鳌头，尹知未衰飒地窝在座椅中，继续道：“李一晴爸妈生了三姐妹，我大伯今天笑话她家绝后了。绝什么后？三姐妹生的孩子不带着一半李家的基因吗？我很讨厌听到类似的看法。”

　　“让父亲和母亲也卷起来，让孩子选择跟谁姓，绝后的该是父母里相对不称职的那个家族。”

　　“做不到‘儿’和‘女’平等的父母，发TA一张‘资格吊销执照’，去给我好好接受思想教育！腐朽的观念一天扭不过来，就一天不许当父母。”

　　……

　　怨怒，在这异想天开的对话间化作了一声苦笑，尹知未扭头看启修，被他轻声阻止。
　　“知了，别动，再敷一会儿。”

　　她滑动眼珠，用余光将他看尽。

　　他面色冷沉，眉头不舒，攥着冰可乐的指节浮一圈渗白。

　　相识以来，尹知未第一次见启修严肃得好像尹家祖庙里魔挡杀魔的铜佛像。

　　她意外又倒也没那么意外，他是疯疯的，但他的情绪随她变，也和她聊得来。

　　“行了，我的脸冻僵了。”尹知未压启修的手，他的手触手可感的冰凉。

　　任谁听都是一句夸张说法。

　　而启修丢开变得温温的可乐，纸巾湿透，染湿了他的手掌，他拿上衣当布子急吼吼地擦干，揣小腹捂热手，去暖尹知未“冻僵”的那侧脸。

　　他真听不懂人话了。

　　“我不疼了。”尹知未掸开启修的手，问，“有没有那种，闪避技能拉满的运动？我要学。我这辈子，我绝无可能再被人甩耳光第二次。”

　　“你和我每分每秒都在一起，我保护你。”

　　尹知未无语乜他：“我要靠自己，不靠别人。”

　　启修筹思：“拳击？攻守兼备。”

　　“主意还不错，采纳。”尹知未那年就操上了老板腔调，她拉下上挡板照镜子。

　　“储物盒里有口罩，去机场了戴着。”

　　“我不戴。”尹知未不容置喙。

　　今早不宜施妆，她素白的脸只有颊边的红肿显眼，她不遮丑，掏出庞琴心给她的一支“CL权杖”涂抹，柔雾质地，清冷的灰粉玫瑰色，适合素颜。

　　色号“Vic.未”，尹知未的专属定制。

　　“我没什么好害臊的。”尹知未涂得认真，唇峰描至唇弓润饰了气色，“害臊，也该是对我施加暴力的人臊。该遮掩的，是施暴者。”

　　怒气顽石一般盘亘在心头，敲散，也不过从一团火变作了随时可能复燃燎原的零星愠火。

　　尹知未想起来就来气，险些手一重折断口红。

　　“颜色很漂亮。”启修的称赞带着哄开心的意味。

　　“谢谢。”尹知未不受用，悒悒不乐抿口红晕开。

　　他默声片刻，像是想到了好点子，意味深长地问她：“一支口红能涂多少次？”

　　“不清楚，我没用完过一支。”

　　“你不想知道吗？”

　　尹知未吮抿上下唇转头审视启修，他噙一抹纯良的笑容俯趴在方向盘上。
　　黑白分明的眼透出的意味近乎引.诱。

　　“知了，要不要和我玩解压游戏？”

　　尹知未要，她急需消解负面情绪。

　　长腿修身，施展困难，关在矮盒子里顶盒盖的亢奋蚂蚱。

　　“没关系吗？”他灰粉色的唇落在她腿.根，掀眸仰望她，“你的限定色，用来做实验没关系？”

　　他池池欲色，横跨扶手箱，可乐罐被打翻在地，没开罐，可有水声急迫在响。

　　埋头，干燥的唇渡过那份湿黏，在井口饮水之人，薄唇快吮，喉结滚得妖艳，他尽数吞掉。

　　“用完，再生产就好了。”
　　两.腿一合能夹.住启修的脑袋，尹知未暗叹，这角度真新奇。

　　她卡着他的下巴，以持毛笔之姿握唇膏，给他补唇色：“我妈配的色号挺漂亮，可惜不是我的取向。等我哪天有兴趣了，亲自去彩妆研发部调色。”

　　“知了，你有计数吗？”

　　“嘘——”她揩他津亮的唇，“别说话，阿修，你只管吻。”

　　一支CL能用574次。

　　能用他涂了擦擦了涂最后肿成香肠的嘴巴，给她织一条玫瑰粉色的“打底裤”。

　　——实验出真知。

　　*
　　尹知未无声轻笑，那日的画面历历在目。

　　嫌耗时，她没穿那条防寒的打底裤，却和他花费好几个钟头编织出一条功能性为零的“打底裤”，脏了她的西裤不说，回到加州的家，光是卸就用了整一瓶卸妆水。

　　而他一个星期说话都张不开嘴。

　　指腹研磨启修薄唇的纹理，他安然酣眠，尹知未犹记那时，惊叹自己竟笑得那样酣畅过。

　　尹知未起身，准备吃完蟹黄汤包就回卧室补眠，凌晨就被饿肠搅醒，她也缺觉缺得厉害。

　　倏而手机嗡震，她忙开静音模式。

　　涵亮：【姐姐，早上好呀 [太阳emoji] 】

　　消息一闪便被紧急撤回。

　　“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闪灭灭，似乎左右纠结，涵亮再次发来的内容小心翼翼：【姐姐，我不会吵到你休息了吧？对不起！ [给你深深鞠躬了emoji] 】

　　尹知未瞄一眼启修，震动声没扰他梦乡。

　　握着手机思量，她回复他同款太阳表情：【没有吵到我，我今天醒得早。】

　　涵亮：【没吵到姐姐睡觉就太好了！】

　　尹知未出于显得礼貌而寒暄：【你准备去学校了？】

　　涵亮：【嗯，我早上有数学quiz，我担心我答不好 [哭泣emoji]，因为我昨晚都没怎么睡，有点没精神……】

　　尹知未：【为什么不睡？】

　　涵亮：【因为我好兴奋~】

　　尹知未的明知故问中还惨杂了引导，问：【兴奋什么？要签公司当明星了？】

　　涵亮：【兴奋认识了一个很棒的人~】

　　或有意或无意，他跳过了“签约”话题。

　　尹知未沉眸稍思，了然哑笑。

　　——他在避实就虚跟她玩“推拉”。

　　倘若他妈妈拒绝签字，他现在断不会是喜滋滋的状态，所以这合同已尘埃落定。
　　而他拖着不说，她昨天给他买烤肉，那还会再二再三满足他其他的小要求。

　　直觉不假。
　　经昨日相处，尹知未发觉涵亮身上有启修的影子，她概括为“甜豆版本”的启修。

　　不论几分像启修，但凡相像一星儿，涵亮就不可能是个心如澄池的老实孩子。

　　尹知未便也装看不见他那句显而易见的暗示，“一个很棒的人”，此语境中除了她还能是谁。

　　她另辟话头：【没精神就喝杯咖啡？】

　　涵亮：【如果能见姐姐一面，我就精神了。】

　　到底道行颇浅，沉不住气，三两句话就托出了真实目的。

　　尹知未慢悠走到餐桌坐下，拿牙签戳破筋道的包子皮儿，插防烫的扁吸管细尝慢品地吸干了高汤，一连吃下两只汤包，才从容看消息。

　　涵亮：【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
　　涵亮：【姐姐，你吃早餐了吗？】
　　涵亮：【看，我正在做三明治~】
　　涵亮：【姐姐，你喜欢三明治里有火腿培根芝士煎鸡蛋黄瓜西红柿和牧场酱吗？】
　　涵亮：【姐姐……】
　　涵亮：【[可怜emoji]】
　　……

　　苦恼于她的断线，涵亮消息发得密且快。

　　年轻人，性子急，数张各角度的三明治照片嗖嗖刷屏，盼重获她的注意。

　　晾他一阵子，尹知未面无表情地单手打字：【抱歉涵亮，我刚才忙着处理工作去了。】

　　涵亮秒回：【姐姐辛苦~】

　　尹知未：【三明治看起来很好吃。】

　　涵亮发来旋转跳跃的表情后面缀一句：【嘿嘿，我做了姐姐的那份。】

　　涵亮：【你家住哪？我给你送过来~】

　　尹知未没拒绝，回复快到了给她发消息，她去门口迎他。

　　汤包用小蒸屉直接盛上桌了，尹知未便去厨房拿了一张盘子，剩的几个包子夹出来，卖相难看的那个留在蒸屉，启修说了他负责吃掉。

　　等涵亮过来的间或，她的手机屏一亮。

　　李一晴：【未未，你的保时捷借我开开呗？我去西岸见同学。我的车好几年没开了，我怕开着不安全。一直说送去保养检验也使懒了。】

　　恰时，消息提示+1，涵亮发来：【姐姐，我下个路口就到了。】

　　尹知未先回李一晴：【来开吧。】

　　李一晴：【亲亲么么~等我十分钟！】

　　尹知未：【吃早餐了吗？】

　　李一晴：【吃了，吃好饱，蹭了邻居家的培根贝果~】

　　李一晴吃过了，那汤包不用分两份了，尹知未披上外套，端起盘子，轻步出屋，悄声关门。

　　下台阶，尹知未看见黑色凯迪拉克转弯驶来，加州的天蓝如整块融化的琉璃，丽日当空，她微眯淡眸快步迎去，穿过数道邻居家的门。

　　假热情。
　　真不想涵亮吵醒启修搅她清静，尽量离家远点。

　　“姐姐，你不用走过来。”涵亮下车，“你端着吃的呢，我开过去就好了。”

　　他血气方刚，阔步奔来捎带阵风。

　　“早点给你，不耽误你上学。”客套的假笑练习过数千遍，早已以假乱真，尹知未乍看再看，皆一片冰心，“这是蟹黄汤包，家里厨师做的，给你尝尝。”

　　“哇——”涵亮捧奏折似的捧起盘子，感动得无以复加，“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上海吃过这个！我印象很深，非常好吃！后来我再也没吃到过了。”

　　“我想也是，所以拿给你尝尝，也当怀旧。”

　　“怀旧是什么意思？”

　　尹知未解释，涵亮沮丧道：“姐姐，我会好好学中文。”

　　以后再也不会因听不懂而置临窘境，就像昨晚那样，他只顾着发囧，创口贴便被启修捷足先登。

　　“姐姐……”不甘像一根肉刺，不经意的某时忽地刮蹭一下提醒他疼，他一想到便失落地哝哝，“这个汤包，是不是启修哥他也吃了呀？”

　　“他没吃。”

　　“真的？”涵亮重新生龙活虎，激动问，“姐姐，这个汤包你只给我一个人了吗？”

　　“嗯。”尹知未淡声。

　　“可姐姐你不是和启修哥住在一起吗？”涵亮确认，“启修哥真的没吃吗？”

　　“不是做给他吃的。”

　　朝天发誓，她句句属实，至于如何解读与她无关。

　　“姐姐你对我真好！惦记着我，做好吃的给我。”涵亮开心地脚跺地，怕包子扬飞立马挡手护着，笑得合不拢嘴。

　　他又纠正道：“啊，不对，不对，是让厨师做包子给我吃！姐姐你千万不要下厨，做饭很脏很累，还容易受伤，姐姐不能做这样的事，我会心疼。”

　　尹知未微笑：“你很懂事。”
　　她笑意不减，问：“你会记得我对你的好吗？”

　　“当然啦！我会永远记得！”趁热，他一口一个朵颐，小嘴一砸吧，“可是，你给我吃汤包，启修哥不会不高兴吗？他好像不是很……心很大的那种男人呢。”

　　他暗戳戳意指启修小气，计较，不大气。

　　“他会。”尹知未实话实说，“所以不要让他知道。”

　　“嗯！嗯！姐姐放心，我保密！”涵亮连连应声，“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浑然不知这汤包就出自启修之手。

　　餐盒袋挂他手腕上，他拎给尹知未展示：“姐姐，你家的厨师做的汤包味道真好，不过我做的也不赖。我没放牧场酱，我放了椒盐，因为我想姐姐你在减肥。”

　　“谢谢。”尹知未礼貌接过，打开餐盒袋取出三明治，用她的盘子作容器盛放，“涵亮，袋子给你，你就不用再跑一趟送来或者我再给你送去了。”

　　涵亮闻言怅然若失：“其实姐姐，我很愿意给你送过来。”
　　能多见一次姐姐……

　　尹知未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你愿送，可我没办法来取。”尹知未的温笑滴水不漏，转而浮显纳憾，“涵亮，之前跟你说的，我最近都在加州，这句话我要食言了。合同的事，你要联系就联系一晴吧。”

　　“你去哪吗？”涵亮追问。

　　“刚才没回你消息的那会儿，我和开发部开了短会。”尹知未显得欲言又止，“开发部挖到一个还不错的新人，也是男孩，他目前在伯克利学音乐制作，他的创作风格和你也相似。我正好在美国就打算过去看看。”

　　“……他和我很像？”怔然演变成慌神，涵亮急声，“你为什么签两个风格差不多的歌手？”

　　最是标榜独一无二的年纪，听不得像谁又和谁像，搞音乐的，自恃其才又是通病。

　　尹知未深谙，故作为难：“相似的歌手，公司当然考虑只选其中的一个。啊……”

　　当涵亮的慌张被烘托到恰到好处之时，她看时间低呼：“你快去上学吧，时间不早了。我也得出发去波士顿了，那男孩催我早点过去，他签约意向很强……”

　　“……姐姐！”

　　滋啦啦书包拉链滑到底的动静伴着涵亮的疾呼，尹知未遂心地看到他掏出一纸合同。

　　涵亮涨红的脸铺满急色：“我的签约意向比他强！”

　　*
　　尹知未将三明治放餐桌上，收好完事大吉的合同，小男孩，使点小手段足以搞定。

　　俄而，李一晴上门取保时捷。

　　把车钥匙给李一晴，又交代了一些操作事项，尹知未从车库再次回到家中。

　　途径客厅，她脚步一滞。

　　日光饱满如液态黄金，穿过薄纱窗帘春意盎然地倾泻进来，蔓延至餐桌边沿。

　　启修默不出声站在桌前。

　　他身形透出未全消散的倦怠，碎发凌乱地覆于额前，掩映双眼，情绪辨不明。

　　阳光落于他缓起缓落的手，节奏是困意且浓的迟缓。

　　敲叩的，却精准是盛着三明治的那白瓷盘。

　　“知了。”
　　指甲刮瓷壁，他嗓音带着初醒的哑。

　　歪头望来，发丝随之滑落露出那半梦半醒却阴气不减的眼。
　　还困着，他眼神更加黏连。

　　“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

　　“梦里也有人喊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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