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那天走得匆忙，着实是有急事，不好意思。”

　　餐厅里装潢精致，坐在正中央水边的钢琴家弹奏出的琴声优雅，端着菜品来来往往的服务生也均穿着讲究整齐，可见档次高端，水准不凡。

　　而坐在任子木对面的女人是正宗的东方人长相。与任子木内敛腼腆的青涩面容不同，她皮肤白皙，眼瞳漆黑，双眸狭长，前稍微尖后尾上挑，一双眉毛剔得细长，左眉尾处是一颗小痣，如同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一颦一笑端得是万种风情。

　　李安腿脚不便，就留在公寓里未来赴约。而任子木第一次见到周雯雯本人后，也明白了为什么李安对周雯雯念念不忘。

　　即便是在国内，也很难找到一名有如此风度的国风美人。今天周雯雯穿了一身水墨长裙，坐在这黄白交杂的装饰灯光下，显得遗世独立，自带气场。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雯雯，26岁，意籍华裔，是一名珠宝设计师。”

　　周雯雯依旧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从长成这样一张脸上的嘴巴里说出竟然不显得突兀，更加了几分高知气息。

　　而出乎任子木的意料，周雯雯竟然是意大利华裔，还比卜小姐大上了两岁。

　　饭菜陆续上齐，任子木并没有动端到面前的牛排，甚至连刀叉都没拿起来，而是自我介绍后先表明来意说了正事：“哥哥腿伤未愈不方便来，他托我带话，说他没有认真走路也有责任……所以问你愿不愿意帮他一个忙，这件事不用赔偿就一笔勾销。”

　　听完这番话，周雯雯拿刀切了自己面前的牛排，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被周雯雯一双漆黑美目盯着的任子木难得得感觉到一些不安的情绪，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不过想清楚其实自己只是一个传声筒后，任子木就不纠结了。

　　英国是著名的美食荒漠，即便是高档餐厅里的餐食也都不太合任子木的胃口。对于从小生长在杭州——一个同样想为杭帮菜正名的城市的任子木而言，不说难以下咽。她只是有点想姥姥做的辣子鸡。

　　但任子木不动刀叉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家里教导食不言。但是周小姐不必拘束，我在谈完事情后再吃也可以。”

　　闻言周雯雯微微一挑眉，略感惊讶，不约而同地也放缓了切牛排的动作，最终停下。

　　之前那通电话她觉得任子木是个不懂变通只知道死读书的直脑筋，现在看来居然是家风素质如此？周雯雯虽从小长在意大利，但因缘巧合下、又或是冥冥之中，她对远在天涯海角又近在炎黄血脉的东方文明很感兴趣，也力图将自己的工作与爱好相结合。

　　“食不言”下一句便是“寝不语”。这种古诫一般的家风家训，不算不常见，但时时刻刻遵守的人却很少见。

　　原本想着处理完事情就走的周雯雯突然对这个女孩有了些兴趣，她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你是留学生吧？籍贯是哪里的？”

　　任子木的逻辑被周雯雯颠三倒四跳跃的思维彻底打乱，她不知道怎么话题就突然到这个上面了，但仍旧是有问必答：“是留学生。姥姥是四川甘孜人，姥爷是浙江杭州人。父亲从小也长在浙江，我在杭州出生长大的。”

　　“哦……四川，杭州。”周雯雯直回身子，垂下眼睫轻声重复了遍，“这么想来，你家祖上有没有族谱什么的？”

　　“没有吧，父母亲从来没跟我提过。”

　　“想来也是哈。如果是一个大家族，会有字辈排名，‘子’字辈也或许奇怪了一些，看来是我想多了……但如果不是一个大家族会有这样的家风吗？”

　　“我名字里的‘子木’其实是我父亲的姓氏。我父亲姓李。”

　　巧的就是任子木的姨夫也姓李。母亲曾提到从前还做过一些鉴定，但很可惜的是南方的“李”和北方的“李”并不是一家，父亲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找到过，或许已经不在人世。

　　周雯雯乍一听到这么中文的解释，脑子有些宕机，反应过来后恍然大悟。

　　这幅求知若渴的模样与刚刚不言不语和轻声慢语时表露出的知性形象完全不同，周雯雯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看向任子木的目光也饱含相见恨晚之情。

　　任子木也发现周雯雯似乎也和李安一样，是个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实则性格热情单纯的人。

　　“周小姐对我的家里状况很感兴趣吗？”

　　周雯雯只是想到感兴趣的专业知识脑子就停不下来，而任子木是单纯没觉得这样聊天有什么问题，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她们将要步入一个“交浅言深”的境地。

　　“不好意思……”周雯雯最近似乎总是在道歉，她也无所谓，“虽然我是华裔，但从小生长在意大利，我对东方的文化很感兴趣，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祖宗共同的东西？”

　　她的手指在手机上快速地操作了几下，翻出图片给任子木看。

　　均是设计稿纸，各式造型、流光溢彩的珠宝，令看者目不转睛。而令人惊叹的是，设计者结合了大量东方佛教和中式元素，一番中西合璧别具匠心。

　　“这是前两年从米兰设计学院毕业时，我的本科毕设。”周雯雯快速说道，手指滑动着图片，嘴上介绍着，“研究东方文化是我的爱好。从我的打扮你也能看出来？或许我们可以直接用中文交流。”

　　周雯雯的普通话也十分标准，同江浙沪地区的人没什么差别。而她身为华裔，这似乎也不是一件值得惊叹而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是除了李安之外，第一个在国外用流利中文同任子木交谈的人。

　　任子木突然觉得，卜小姐是中英混血，但从来没听过她家里详细的故事。与身为华裔的周雯雯不同，卜见浓墨重彩的长相或许更趋近于新疆人，即便不说话也有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卜小姐会讲中文吗？如果会的话，是流利如周雯雯还是会像新疆人那样带着一股烤肉味？

　　想想就觉得很可爱。任子木轻轻笑出了声。

　　“所以我一直致力于能将我的专业与我的爱好相结合。本科毕业后我婉拒了教授保研的橄榄枝，去往中国旅居，并不断打磨我的得意之作，也就是这套毕设。”

　　任子木看到了设计图上有一枝春色，她听周雯雯说道：“杭州我去过，看了西湖，然后完善了这个设计。我知道中国古代后期江南地方大家族发展得很好，所以我听到你的那些规矩就联想到了。还有你看这个。”

　　毕竟不是从小就长在国内，周雯雯的一些描述用词并不准确，但是任子木一个理科女此时已经听得有些晕乎乎的了，她的视线随着周雯雯的手指到达了另一张图片。

　　“甘孜我没去过，四川我只去了成都，但是我去了西藏。我跟着一家子土著游牧，他们跟我讲了很多藏教里的故事。只是后来我再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游牧到我不知道的地方了。”

　　能在这个世界旅居，曾经是芸芸的愿望。她的生理年龄只比任子木大上两岁，但是心理却成熟得多。她知道“旅居”这个词，但当时任子木不知道。

　　她就跟任子木说，能旅居就是能出去去看这个世界。如果她能过上那样的生活了，就证明她能赚很多很多的钱。爸爸不用每天在家里开的小超市的货架与仓库间忙碌奔波，妈妈不用因为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夜对账本坏了眼睛，弟弟也能上更好的学校为自己的姐姐感到骄傲……

　　芸芸向往的生活，任子木想尽力去理解，甚至去尝试，但终归弥补不了心中的悔恨与遗憾。

　　“藏族游民大部分都信藏教，他们对于人死后，有一种奇特的处理方法，叫作‘天葬’。”

　　任子木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天葬？”

　　“就是把人的尸体特殊处理后，放在一个地方让秃鹫分而食之。”周雯雯显然对这种做法表示不赞同，“他们认为秃鹫是神鸟，而这样做可以升上天堂。不过现在是科学社会，这种陋习也就只有信教徒会去执行了。毕竟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是没有灵魂的，又怎么可能会有天堂？”

　　这几乎是自由的。

　　秃鹫叼走第二三块肋骨中间曾经砰砰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带着或许存在着的魂灵去往极乐。

　　为什么要用“陋习”两个字去否定一个教徒的毕生信仰？

　　但任子木并不是教徒。她只是说：“我的姥姥信佛。”

　　周雯雯果然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信佛？我记得刚才你说你的姥姥是甘孜人，甘孜是在川西？好像靠近西藏。姥姥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外婆吧？江南人好像喜欢叫姥姥，听起来更文质点……”

　　等到周雯雯絮絮叨叨说到最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任子木惊叹于这位女士的自来熟和语言功力深厚，根本没记清她提出了多少问题。

　　虽然是周雯雯的单口相声，任子木偶有附和，但显然周雯雯思考清楚了些什么，她没吃几口牛排就收拾包急急忙忙改善设计。

　　任子木总觉得这些将艺术作为事业的人很神奇，可以穷极一生去追求那一霎灵感。而周雯雯更像是一阵疾风，自内而外影响着别人，行动随心。

　　因为周雯雯走的时候买好了单，所以任子木独自坐着吃完了自己的饭，离开餐厅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等她回到公寓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李安占着客房住，反锁了房门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今天是周五。任子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不打算立马就睡觉，打开了电脑准备再做做模型作业。在开始之前，任子木看了一眼手机，发现A小姐给自己发了消息。

　　【明天我把猫送到你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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