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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寂寥的夜色里,方府人影喧嚣,灯火通明。
而与之相隔两条长街的刘府上,灯歇人寂,刘氏侧身摆好自己折了的右臂,双眼一阖,呼噜声起,早早便入了梦乡。
隔壁书房的暗格里,一枚小小的青蛇纹样印被悄声放回其间。
*
方进是被疼醒的。
大腿在根处犹如被斩断一般,麻木中不时能感觉到些微针扎的刺痛。
他想抬抬腿。
谁知还没使劲,□□排山倒海般的酸软传来,他抬了个空。
裤管下空荡荡的,不见那双孱弱双腿的踪迹。
他脑袋一空,眼睛呆愣地盯着,下意识伸手往身下探了探。
两只腿根都被麻布包了起来,许是因为截得彻底,只能隔着布摸见腿根处剩下来的软肉。
软肉被割得很不均匀,大一团小一团。
肉上渗出来的血水早已被麻布吸干,此时已经硬结成了块。
他在麻布下摸到一坨凝固的硬物,拿到眼前看。
黑的,干涸的血块。
隐约包裹着些白色的骨头碎末。
方进呼吸一窒,心脏被攥紧了般,腿根处的刺痛消弭,连带着他全身都开始麻木。
喉腔往内缩去,紧绷得只能发出几声沙哑的气音。
他想叫,可是叫不出声。
手里紧紧攥着那团血块,方进使尽全身的力气,脸涨得通红,连指尖都连带着抖,沙哑的气音却只是又喷出了几声。
侍女听到动静,推门进来。
看到床上半个身子立着,全身颤抖,喉咙还不停发出嘶嘶吼声的方进,吓得脚下一踉跄,手里的热水盆便跟着掀了出去。
水洒了一地,几滴还溅到方进那包着腿根的麻布上。
麻布上的血块被浸湿,从布上染到了方进身下的床铺。
一缕一缕,像河流一般往外铺开。
一条条血色映入眼中,方进看见,眸色骤然变深,抖得厉害,连带着床榻开始颤动,喉咙里的嘶嘶声一瞬破开,尖锐又刺耳:“滚!给我滚!滚!”
侍女被吼得一怔,半声也不敢吭,手忙脚乱收拾好地上的水渍,匆匆就退了出去。
屋门一合,方进还死死盯着身下蔓延开来的血水。
*
这边的院子里一片死寂。
方氏主院里的空地上,却满满当当围了一圈侍从,小声细碎地交谈着什么“刘氏蛇纹”。
空地上是两个黑色的人影,像两盘软肉般瘫在青砖地上,衣裳倒是穿得齐整。鼻腔和眼眶里渗出来的血早已淌干,黑紫黏腻的液体粘在脸上,顺着脖颈划出了几道痕迹,胸腔瘪瘪地塌下去,丝毫声息也无。
不同于因着腿伤昏迷了整整四日,今日才堪堪转醒的方进。方氏倒没受什么大的外伤,不过他却被粪熏得厉害,也是今日午时才从噩梦中惊醒。
身子早已被侍女们服侍着清洗了个干净,在他昏睡的这几日,身上的衣裳也是一天一换,方氏乍一醒来便捏起袖子仔细嗅了嗅,没闻见什么,满屋子都是香料烧出来的味道。
可他就是不舒服,总觉着身上哪处还沾着些没洗净的粪,越想越觉着身上难耐。脑子里转瞬闪过那夜一桶桶从天而降的粪肥,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急急喊进来侍女去给他备水。
在浴桶里泡了半天,一桶又一桶的热水换上来,直到身上的皮都被泡起一圈一圈白色的肉纹,像刚煮熟的馒头皮般轻轻一撕就掉,他这才从桶里爬了出来。
换上一旁在香料里熏了又熏的衣裳,又细细嗅了嗅自己身周,才敢推门出去。
穿上干净的衣裳,方氏又成了以往那尖利的模样,头高高往上抬着,一双手负在身后,三角眼向下吊,左一瞥,眯下眼,再右一瞥。未足五尺的身材堪堪被他走出了六尺的气势。
许是穿上了常服,前日被粪水浇灭了的脾气又起了来,想到那日夜里从头顶淋下的一桶又一桶的粪,汹涌而来的寒意涌上心头,方氏昂起的脖子不自觉缩了缩,指尖微抖。
待走着走着,看见院中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是白日。又想到自己竟被区区小贼作弄成了那副模样,吊着的一双眼都开始冒火。
待让他知道夜里那贼人是谁,他势必要让他不得好死!
还有他府里的那群蠢货!
方氏想到那夜,他在粪水里强睁着眼睛才看见不远处姗姗来迟的侍从。
心下一冷。身下脚步愈快。
他养着他们有何用!等主子快死了才知道救!
脸色一拉,方氏气势汹汹往外走,身上杀气更甚。是以出门往院里的一路上,无一个侍从敢跟上来侍候。
待他出了屋门,闷头在连廊上走了一阵,恍惚间看见了视线侧方那乌泱泱的大群人,这才发现主院空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
看到大人来了,围站的仆从们自发退了步子,跑的跑溜的溜,赶紧趁大人没见着的时候往自己的院里跑。
方氏走到黑影跟前时,原本大院里的一片人,跑的只剩了个佝偻着背的扫地公。
方氏直指着地上的那两滩,抖着指尖向着扫地工问起来:“这是什么?”
扫地公个子小,反应慢,所有人都往外跑时,只有他一个还楞在原地发呆。如今被方氏逮住问话,才回过神来,猛然听见一声吼,脖子下意识往衣领里缩,衬得他本就不高的身量愈发地矮了,嗫嚅着应道:“这俩人是那日夜里,拿剑砍了大公子的刺客……”
方氏瞳孔一缩:“谁被砍了?”
方府子嗣单薄。府中原本有多房夫人,但只有正妻生下了个嫡子方进,但因为身子不好,生下方进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一个妻罢了,方氏不以为意,转头就把方进扔进了偏院,给他随便安排了个奶娘带。后来他又重新取了妻,陆陆续续也纳了许多的妾,可这些嫁进来时年轻健康的美人却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死的死逃的逃,愣是再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没法子,他只好又把方进从偏院捞出来,安置在了侧院里。
熬到如今,再不敢有人把女儿嫁进方府里。
或是因着早年娶了太多妻妾,亏空得厉害,方氏也起不了什么兴致。
府里的老太爷和老太君一身的病,早早就去了。
是以如今的方府里,除了一大群侍从和府兵外,便只有方氏和方进父子二人两看相厌。
方进一直不待见他爹。
方氏也不见得待见方进。
只是方家总需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嫡子,而方进也需要一个给他撑腰的世家。
因此这么多年,还算是过的平静。
直到前年,方进招惹谢家,被云皎打断了腿。
方氏带人从乱葬岗死人堆里去找方进时,陷入了好一阵后继无人的恐慌。
自那之后便莫名重视起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
为治好他的腿,遍寻医仙为他求医。
如今好不容易将腿治得有点起色,好歹是能站起来走几步,马上便可以娶妻生子的模样。
却被告知自己这独子被人砍了?
没来得及分心去看院里躺着的死尸。
方氏头也不昂了,眼也不吊了,急匆匆便往偏院赶。
推开门,看见屋里躺在床上,眼神涣散盯着屋顶,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方进。
方氏眼前一黑。
*
谢府,西院。
躺在榻上的云皎悠悠打了个哈欠,招手示意屋外的十一进来说话。
十一这才把刚刚在方府佝偻着的身子挺起,抹了把脸,将胡子一摘,卸下扫地公的脸,露出原本的面容来:“已经把刘氏蛇纹府印的消息散到方府了。”
云皎点头:“方氏什么反应?”
十一想到方氏听见儿子被砍的消息后,急急忙忙向外冲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大概,挺伤心的罢?”
*
十一猜对了一半,方氏原本伤心透顶。
快要治好的独子一下子成了半残,他方家的根要断了啊!
方氏细细向诊治的医师打听,妄图能找到一线生机。
医师摇了摇头,这腿都齐根断了,再也接不上去了。
眼看医师半天说不到正事上,方氏焦急追问:“那子嗣呢?这断了腿于子嗣一事有碍吗?”
医师诧异半晌,撸着胡子思筹了番,这才堪堪回话:“应是无碍,公子的腿是左右两柄剑分别砍断的,倒是正正好好避开了要害处。”
方氏长舒口气,原本沉郁的心情霎时舒爽许多。
这便好,倒还能用。
知道方进这腿是接不回来了,方氏也没在他屋里多耽搁,打发走医师,便回了自己的院里。
那个矮小的扫地公已经不在,院子里只有来往忙碌的侍从和仍旧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
刚刚回府的路上他已经从侍从那听说了。
这俩人正是那晚朝他泼粪的贼人之二。
许是当时混乱之中没来得及跑。
府兵们找到他和方进时,这俩人正躺在粪堆旁边,头朝一边侧着,身上衣裳干净,但口中淌血,好似被人打成了重伤。腰间有剑鞘,手上提粪桶。
看着就像是给方氏父子浇粪时被伤到昏迷,以致没能顺利逃脱的模样。
当时插在方进腿里的那两柄剑,便是他们身上的佩剑。
方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伤的这两人。
他当时心中惊惧,满心想着唤人来救命,奈何嘴里塞着棉布叫不出声。
后来棉布被掏出,紧接着又是一桶接一桶的粪往嘴里灌,更是叫唤不得。
只能徒劳在墙角里挣扎。
看着面前两具僵硬的尸体,方氏硬撑着眼皮往上吊了吊。
他当时力气倒是挺大,许是挣扎时把这俩人重伤的罢。
这般想着,方氏将视线从俩人身侧空空的剑鞘处往上移,看见俩人裸露的手臂,突然瞳孔一紧。急忙蹲下身子,细细去看他们手臂上青黑色的蛇形纹印。
脑子里回想起刚刚和侍从打听前,侍从们窝在一处说的碎语:“刘氏的府印上是蛇纹。”
刘氏。
方氏心下一堵。
他还道那刘氏被谢府好好整顿了一通,总算不会再来生事。
感情那刘氏当他方家是好作弄的,胆敢让人趁夜来给他灌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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