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捉月

　　宋禹楼将擦拭干净的轻鸿剑递还给叶韶，状似不经意般问道：“你说今晚请我喝酒，只是客套话吗？”

　　“你这不是找来了吗？”叶韶仔细收好剑，她的发丝被风扬起，掠过宋禹楼手背，又徐徐落下。

　　“你本也喝不了的。”她说。

　　宋禹楼语噎，只得暗自气闷。

　　一行人走在回昭瑜馆的路上，某位稍慢几步的白衣大哥忽然开口道：“少主，属下还有疑问。”

　　“何事？”宋禹楼问他。

　　“从那人身上的伤口来看，今夜，你似乎……”白衣大哥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语，顾及宋禹楼的颜面，有些难于开口，“你用内力了？”

　　“嗯。”宋禹楼神色如常，不置可否。

　　“少主、你！这、这是……三年了，这次竟没吐血昏迷？”

　　那四人皆是又惊又喜，一时忘形。

　　寂静无人的深巷里，似有野犬惊醒，呜呜嗷嗷地嚎叫起来，引得一片犬吠声此起彼伏。

　　叶韶向来脑筋灵活，连忙顺势邀功，将这份大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道：“就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现在可是信了？”

　　宋禹楼本未将不休山那晚之事放在心上，对什么“聚灵还魄丹”全然不抱希望，但这回强用内力却无半点反噬，的确蹊跷，叶韶又这般信誓旦旦，他略一思忖，将信将疑起来。

　　“我即刻动身回长奕门禀明门主和夫人。”一位心急的黑衣大哥忽然挺身而出，他只冲宋禹楼略略抱拳行了礼，作势便要离去。

　　叶韶一早认出他即是白日里最初“拍案而起”的那位，似乎名叫冯朔。

　　“倒也不必如此心急……”还未等宋禹楼说完，那冯朔业已火速跃上五丈外的高墙，一起一落几个来回便不见了踪影。

　　宋禹楼：“……”

　　对冯朔，叶韶以目光相送。此事，她很是乐见其成，恨不能叫冯朔腿脚再快些，她好立马被这些“正道佬”敲锣打鼓地迎上长奕门，任她“为所欲为”。

　　宋禹楼并非全然不曾心存侥幸，不过历来谨慎，这般情况直令他哑然失笑，只得转头去吩咐另一位黑衣大哥将莽撞的冯朔追回来。

　　“常风，快去——”

　　突然，一阵熟悉的不适感排山倒海翻涌而来。

　　原本常处于外泄状态的真气转而凝聚暴增，躁动沸腾，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内发作，狠厉地绞紧他的五脏六腑，亦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令凌迟生剐般的剧烈锐痛刹那蔓延。

　　一时间，宋禹楼双目充血喉头发苦，紧接着呼吸滞塞五感混沌，好似正被无形厉鬼催魂夺命，“噗——”

　　他喷出一口血来，倒地不醒。

　　“少主！”

　　“少主——”

　　宋禹楼上一刻还安然无虞，现下却突然吐血倒地，黑白大哥们心急如焚，连忙上前查看他的情况，俱是从不久前的欣喜幻梦中猛然惊醒，一行人之间的气氛急转直下。

　　叶韶只觉两眼一黑，差点跟着背过气去。

　　但她必须得稳住局面，是以厉声道：“慌什么？我还在这儿。”她扮作冷静从容，迅速搀起宋禹楼，还装腔作势地点穴护了他心脉。

　　怎么可能不慌？叶韶强装镇定，心里却十足慌张。只怪自己嘚瑟得太早，这要是宋禹楼真有什么事，她多半吃不了兜着走。

　　按理说不应该。

　　解不了宋禹楼身上的毒，叶韶只当他们中原武林世家故步自封没本事。

　　红月教中谁没中过十次八次的奇毒怪毒，不说别的特效解药，这些年，她还从没遇见过连聚灵还魄丹都奈何不了的毒。

　　聚灵还魄丹……

　　今日没带。

　　“先回昭瑜馆。”说罢，叶韶带着宋禹楼极速动身，慌不择路地穿街过巷，将身后几人远远甩开。

　　“轰隆——”又是几声雷响，硕大的雨点顷刻间砸了下来。

　　雨水势急，激起浩渺烟尘，整个醴城都弥漫起潮湿的腥气。

　　暑热渐退，人间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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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韶并未来得及换去湿透的衣裳，在为宋禹楼调息之时，一并用内力烘干了去。

　　宋禹楼依旧昏迷着，神色如旧，看起来安然又祥和。旁人很难知晓，这个人内里早已被蚕食得千疮百孔。

　　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疼痛。

　　叶韶盘腿而坐，将绵密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宋禹楼体内，为他纾解郁结，打散淤堵，也一并安抚躁动，修复损伤。

　　出手老练，刚柔并济。

　　半个时辰过去，宋禹楼情况好转。两人皆被汗水浸透，恍若又一同淋过一场大雨。

　　有不少人一道守在门外，他们功力远不及叶韶，用不了这般亏损自身的法子，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静等待，起到些个默默支持的作用。

　　宋禹楼必须醒过来，醒来才能吃药。

　　虽然，叶韶现下也并不能确定聚灵还魄丹是否真有用。

　　但无论如何必须“有用”，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必须要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份。

　　“喂，宋禹楼，你听得到吗？赶紧醒过来，你都快把我的真气吸干了！”叶韶苦笑着低声唤他。

　　他听得到的。她知道。

　　宋禹楼只觉自己似是沉没在一片温暖的河流里，所有的痛苦都被什么温柔地包裹着，一点一点吞噬掉了，连魂灵都获得了难得的安宁，他很想永远沉寂在这片河流里，一并被它吞噬干净。

　　然后，他听到了叶韶有些气弱的声音。

　　他想起来，在不休山那晚，叶韶也是这般为他调息。

　　宋禹楼缓缓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脸倦容的叶韶，她浑身湿漉漉的，顺着结成一绺一绺的鬓发，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落，一贯神采奕奕的双眼也添了些许疲惫。见他醒来，她终于释然地笑了笑。

　　宋禹楼神思尚还混沌，他有些贪婪地凝望着叶韶的眼睛，十分奇怪，好像只要见着那双眼睛，便能从霭霭迷雾中得见莹莹天光。

　　“抱歉。”他说。

　　“无事，醒了便好。”叶韶摇了摇头，先将手中的聚灵还魄丹喂他服下，才又起身去拿茶水。

　　这一次，宋禹楼乖顺地吃下了那枚丹药。

　　“你……你别再随便动用内力了。”叶韶将茶水递给他，垂眼的瞬间，极快地掩掉了少许惴惴不安的神色。

　　她说：“聚灵还魄丹虽无法直接解毒，却有重塑肌骨心脉，再生精血之用，是比任何解药都更为宝贵的东西，它也并非用作解药，而是……‘化腐生新’。”

　　“嗯。”宋禹楼用过茶水，点了点头。

　　“我说过，别再逞能了，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好的。”叶韶从他手中接过茶盏，莫名心烦意乱。

　　“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宋禹楼揉了揉眉心，声音清润。

　　他独坐在软塌上，苍白又憔悴，却尽力挺直背脊。仙姿玉质，不染纤尘。

　　那药丸到底是否真如叶韶所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让他相信，那他便决定好好相信。

　　“你休息吧。”叶韶推门而出，在长奕门众人的声声道谢中，她回到了隔壁住处。

　　业已日高三丈，天色却仍旧昏晦，暴雨下了一夜，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

　　叶韶模糊记得自己昨日并未关过窗，但见窗户紧闭着，屋内也不曾飘进过半丝雨点。

　　小猛来过了。叶韶想。

　　不过这会儿小猛该是早已离开此地了。

　　叶韶微微莞尔，囫囵栽倒在床。她正欲阖眼补觉，余光却瞥见床头多了一抹碧色，定睛一瞧，原是一小小的碧青色瓷瓶。

　　叶韶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一颗聚灵还魄丹。

　　小猛的聚灵还魄丹。

　　尚在红月教时，四护法每人都得了一颗聚灵还魄丹。因教主偏爱，叶韶更是多得了两颗。

　　如今不过几日，这多得的两颗便已被她仓促用掉，还都用在了旁人身上。

　　小猛若没走，该要好好责怪她一通了。

　　他向来机灵，昨夜之事动静不小，定然全知道了。叶韶叹了叹气。

　　难为小猛总想着她，那样散漫不羁的人，却是心细得无可挑剔。

　　叶韶只当这颗丹药是小猛留给她撑场面所用，她手中多一颗聚灵还魄丹，便再多一分应付长奕门众人的筹码。

　　思及此处，不免心生暖意，叶韶将瓷瓶仔细收放妥帖。

　　找到教主就好了。找到教主就好了。

　　这般念着，叶韶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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