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一章
翌日卯时,天光未明,校场边缘的松柏还凝着露水。慕予准时抵达,手中小心捧着那只偃甲灵雀。校场空阔,唯有月泪一人负手立于中央,晨风拂动他月白的衣袂,更显身姿孤峭。
“师尊。”慕予上前行礼。
月泪转过身,目光在他和他手中的灵雀上一扫:“让它飞起来,绕着校场边缘,三圈。”
慕予一愣,校场宽阔,边缘一圈少说也有数百步,以他这初具雏形的偃甲灵力储备,能飞完一圈已是侥幸。但他没有质疑,深吸一口气,将昨夜领悟的引导之法运起,指尖微动,灌注灵力。
偃甲灵雀颤巍巍升起,开始沿着校场边缘飞行。起初尚算平稳,但飞完半圈后,核心晶石的光芒便开始明灭不定,飞行轨迹也歪斜起来。慕予全神贯注,努力维持着灵力的稳定输出与引导,额角再次渗出细汗。
一圈未尽,灵雀便虽是木质结构,却在傀术作用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力竭的啁啾,直线坠落。
慕予脸色微白,正待请罪,却听月泪道:“灵力不继,非你之过。此物粗陋,本就不堪大用。”
这话虽是指出事实,却并无责备之意。月泪走上前,并未去看那坠落的灵雀,而是抬手,虚按在慕予操控傀线的手指上方。
“感受。”他只说了两个字。
一股精纯而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自月泪指尖透出,缓缓渡入慕予的指脉。那灵力并不霸道,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性,自然而然地融入慕予自身正在运转的灵力循环中。
慕予只觉得精神一振,先前因竭力操控而产生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对灵力的感知与控制似乎也敏锐了许多。他福至心灵,再次操控起那坠地的灵雀。
这一次,灵雀的起飞明显轻盈了许多,飞行也更为稳定。一圈,两圈……虽然飞到第三圈后半段时依旧显得勉强,速度慢如龟爬,摇摇晃晃,但终究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三圈的任务,最后“啪嗒”一声掉在慕予脚边,核心晶石彻底黯淡。
“记住方才灵力流转的感觉。”月泪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傀线是你的延伸,灵力是你的意志。心念所至,傀线所及,灵力所覆。若只知依样画葫芦,不通其意,不过是个匠人。”
他顿了顿,看向慕予:“今日起,每日卯时来此。你的‘鸟’若能自行飞完十圈,我便教你如何让它‘活’过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留下慕予一人站在空旷的校场上,心中反复咀嚼着“活过来”三个字,再看脚边那粗糙的偃甲灵雀时,目光已截然不同。那不再仅仅是一个练习的造物,而是一个等待被赋予真正“生命”的雏形。
晨曦终于刺破云层,洒在校场之上。
师尊的傀线,好像不太一样。
数日后,重华书院,祭酒书房。
朱尚永捏着一份新拟的弟子名录,看着端坐在对面,正慢条斯理翻看一本古老偃甲图谱的月泪,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我说月大长老,月大祭酒,”朱尚永将名录往他面前推了推,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关于慕予——现在该叫长忆了——的安置,你好歹给个准话。是直接入内院,跟你修习傀术精髓,还是先在外院挂个名头,学些四书五经、圣贤道理,权作遮掩?”
月泪眼皮都未抬一下,指尖拂过书页上一处复杂的能量回路图示,淡淡道:“既入我门下,自然随我在内院修习。外院那些陈腐经文、空谈道理,于傀师之道何益?”
朱尚永扶额:“我的师爷啊,你好歹也考虑下影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弟子中风评如何?南宫醉叛出师门之事余波未平,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等着抓你的错处?那些个嫉妒你地位、能力的长老,私下里嚼舌根的话有多难听,你真当一句都没传进你耳朵?”
月泪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金眸中是一片纯然的困惑,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的不解:“风评?他们为何要讨厌我?我授课从不藏私,有问必答,虽要求严苛,却也倾囊相授。考核评定,亦向来公正,从未因私废公。”
朱尚永被他这番“自知之明”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拍着桌子:“是是是,您老人家授课是尽心,考核是公正!可你那一张冷脸,金眸一扫,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喘!回答问题稍有迟疑,你那眼神就跟冰刀子似的!还有,你知不知道弟子们私下里都叫你什么?‘玉面阎罗’!南宫醉的事更是一根刺,总有人觉得是你这师父没教好,或者……性情过于冷硬,才逼得徒弟走了极端!”
月泪微微蹙眉,似乎觉得这些理由十分荒谬:“严师出高徒,亘古之理。至于南宫醉……是他自身心性有亏,与我何干?若因旁人几句闲言碎语,便要我改变教导弟子之法,岂非本末倒置?”他顿了顿,看向朱尚永,语气甚至带上了点不容置疑,“长忆天赋心性皆是上佳,正该专心傀术,不必在外院蹉跎光阴,听那些老夫子摇头晃脑。若有人非议,让他们来寻我。”
朱尚永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正准备放弃,忽然灵光一闪,换了个角度劝道:“我的月大长老,就算你瞧不上那些经史子集,可长忆毕竟是你的亲传弟子,未来总要与人打交道,总不能连基本的典籍典故、朝廷规制都不知晓吧?内院弟子兼修些外院课程,本就是书院定例,也是为了弟子长远计。再说,学些《春秋》通晓古今之变,读点《战国策》明辨利害之机,对他将来驾驭人心、洞察世事,难道就全无益处?总好过做个只通傀术,却不识大体的‘痴人’。”
月泪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眸,金眸中闪过一丝思索。朱尚永的话,难得地触动了他某个点。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因不谙世事吃过暗亏。傀术再精,终究是“术”;而驭人、明理,近乎于“道”。
他沉默片刻,终于不再坚持,但语气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挑剔与简洁:“可。但需甄选。《大学》、《中庸》空谈义理,于实务无补。若修,便修《春秋》、《战国策》,兼及《九州舆图考》、《典制略》。时辰安排,由我定。”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朱尚永松了口气,知道这是月泪能接受的底线了,连忙应下:“好好好,就依你!课程你来选,时辰你来定,只要名册上过得去就行!” 他心想,只要肯学就好,总比一头扎进傀术里强。
月泪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图谱,仿佛刚才的讨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的功课,我自有安排。” 依旧是这句话,但含义已有所不同。此刻在他心中,慕予的课业表上,除了傀术的精进,或许已经悄然加上了《春秋》的微言大义与《战国策》的纵横捭阖。
朱尚永无奈地笑了笑。也罢,能让这位“玉面阎罗”点头同意弟子兼修文课,已是难得。至于能学到多少,就看慕予自己的造化了。
朱尚永看着他专注的侧影,摇了摇头。这位好友兼客卿,于傀术一道堪称绝世天才,于人情世故却迟钝得令人发指。
他根本不曾意识到,那份他自认的“公正严苛”与“倾囊相授”,在旁人眼中是何等的压迫与疏离。他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道理”,却看不见那些因他而生的恐惧与流言。
也罢,朱尚永心想,既然月泪执意如此,那便依他。只希望慕予那孩子,真能承受住这份聚焦在“玉面阎罗”唯一亲传弟子身份上的压力,以及……他这位师尊那与众不同的“教导”吧。
月泪翻过一页书,心思却已从图谱上飘开。他确实不信自己被讨厌,那些弟子的畏惧,在他看来不过是资质平庸者面对高山仰止时的正常反应。至于流言?蜚语?不过是夏虫不可语冰。他月泪行事,何须向庸人解释。
只是,在心底最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对于这个新收的弟子,他除了期待,也藏着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试探。
他想知道,这个被自己赐字“长忆”的孩子,究竟能在他这条注定孤独的路上,走多远。
消息是月泪亲口告知的,就在次日清晨的校场上,慕予刚刚操控着那只日益灵动的偃甲灵雀完成了第五圈飞行后。
月泪看着他额角的细汗和微微喘息的模样,并未点评今日的进展,只平淡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安排已定。你入内院,随我修习傀术。外院那边,需兼修《春秋》、《战国策》、《九州舆图考》与《典制略》四门功课。修习时辰,我会另行告知你。”
慕予正全神贯注于收回灵雀上的傀线,闻言动作一顿,指尖的银丝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迅速稳住心神,将灵雀妥善收入怀中,然后恭敬垂首:“是,弟子明白。谨遵师尊安排。”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低垂的眼睫却轻轻颤动了一下。内院修行,是意料之中,也是心之所向。能得师尊亲自指点傀术精髓,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然而,外院那四门功课……《春秋》的微言大义,《战国策》的纵横机变,《九州舆图考》的广博,《典制略》的繁琐,无一不是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钻研的学问。这意味着,他未来需要在内院艰深的傀术修行与外院繁重的课业之间,找到平衡。
压力如山,瞬间袭来。
但他同时也捕捉到了师尊话语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这些课程,并非随意指定。《春秋》明辨是非,知兴替;《战国策》洞察人心,晓利害;《舆图考》胸怀天下;《典制略》通晓规矩。这并非寻常书生读的死书,更像是……为某个需要掌控大局、明察秋毫的位置所做的准备。
师尊他……是在为自己考虑长远之路吗?这个念头让慕予心头微微一热,那沉甸甸的压力似乎也转化为了另一种动力。
“弟子……”他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看向月泪,“定当勤勉修习,不负师尊期望。无论傀术,还是经世之学,长忆必当全力以赴。”
月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金眸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随即转身:“今日到此。回去将《机关枢要》前三卷熟读,明日考校。”
“是。”慕予躬身相送。
直到月泪的身影消失在校场尽头,慕予才缓缓直起身。他低头,从怀中取出那只偃甲灵雀,指尖轻轻拂过它光滑的木翼。前路注定艰辛,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反而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豪情。师尊为他铺就的路,纵然布满荆棘,他也要一步步踏过去。
他握紧了手中的灵雀,转身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机关枢要》前三卷,他今夜必须烂熟于心。这,只是开始。
插入书签
月泪:我没有被讨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