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赦罪

　　这片树林准确来说不是真正的树林，因为树上尽是枯枝，毫无生气，两侧伸展如同张开的五指，顶端似挂着张脸皮，笑得狰狞，一经凝望，寒毛直竖，谁还敢进林子！

　　此时，巫师的腿抖成筛子，盯着林子不由往后退，惴惴道：“就就就这儿……我可不敢走了，要走你自己走，哎呀，要死了！”

　　一声咒骂落下，巫师后退的双脚直接跳起来，转身像匹脱缰野马，不顾身后地呼唤直接冲入夜色。片刻过后，原地的两名妇人也开始不安，其中一人浑身颤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向蒙盖头的少女低声下气道：“阿彩……别怪我们，我们胆小……是真怕……”

　　随即，另一妇人哆嗦着：“人都死了，再有什么亲也作废，你还较那个真儿？当真不要命！”说完，两名妇人互使了个“走”的眼色，搂在一起，倍感安全，连走带跑头也不回的消失了……

　　现在，前面只剩蒙盖头的少女，孤零零地站着。

　　后面躲着两人。乐神粉靴微移，抓着昭明的手臂一截一截往上拽，传声道：“明兄，这林子好渗人。”

　　昭明看不见，自然感觉不到，偏偏身子，倏地紧挨过去，用法力问：“听那三个人的话，应该就是带她来此地，这片林子有何奇特之处，不如我们问问她？”

　　“不要，”乐神刚才一望，用了法力，恰好看到撩起盖头的少女，她一双眼肿如核桃，眼下发青，朝两名妇人一笑时，竟比哭还难看，总之他极不愿去搭话，还道明缘由，“她长得好丑啊！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我看多了会眼睛疼。”

　　昭明被这句话噎住，抽出手臂，不满道：“不要随意评论别人的容貌，尤其是姑娘家！”

　　须臾，他独自从树后走出，宛如云间那轮明月尽显全貌，皎皎清辉，投射入林，一片蓝盈。原本黑黢黢的林子刹那间有了光亮，少女的视线也一下子清晰了，只是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来，被吓得尖叫“啊---鬼啊！”还边叫边跑，顾不上看路，惊慌中就摔了一跤。

　　少女趴在地上，盖头也不知落在何处，被吓得不敢动，背后却传来一声温柔：“阿彩姑娘莫怕，在下是人！”

　　语罢，少女听到这人唤的是自己名字，才敢转过头来，片刻之后，她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原来是你呀……”

　　“阿彩姑娘认识在下？”昭明慢慢走过去，待走近蹲下身子，伸出的双手不该往何处扶，便摊手等待，却听阿彩体谅他眼睛不便，独自站了起来，指出丧仪时他为自己让路，又因为眼覆红带，一眼就记住了他。

　　经过简单交谈，昭明得知这林子是去冥京的必经之路，今晚是清明夜，所有鬼都要走这条路回去，而阿彩想借鬼带路去往冥京。昭明一听，与之前自己的猜想吻合，但面对这样骇人的举动，还是劝道：“冥京万鬼汇聚，连天庭的神官都避而远之，你还是回去吧。”

　　“就是，快走快走！别拖我们后腿！！！”乐神冲上来，叉着腰，一副驱赶模样道。

　　阿彩先是一愣，随后扑通一跪，急着磕头恳求：“道长，仙姑，你们出现在这里，一定也要去冥京，求你带上我，求求你们了……”

　　乐神见她磕头如捣蒜，死缠不放，拉起昭明后退一步，气道：“最讨厌你们这种冥顽不灵的凡人，说了又不听，听了还要犯错，真是屡教不改！”说完，他又抓紧手里的那只胳膊，准备离开，却感觉那胳膊突然发力，往回一抬，手上瞬间落空，疑惑道：“明兄，你什么意思？”

　　昭明定了神色，不慌不忙道：“乐神大人，先冷静一下，我们不妨听听她去冥京所为何事，再决定帮不帮她。”

　　乐神抱臂，不屑道：“她能有什么事！你都猜到她执念太深，也该明白这样只会害人害己。”

　　闻言，地上的人用膝盖骨跪走过来，带着哭腔道：“不是的……真的不是……是……”

　　“你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到底要说什么？”

　　乐神躁了。他原本就觉得这凡人是个麻烦，加上要去冥京那个鬼巢，若再捎上她，岂不是又要分心，一旦出了事，回去免不了被他哥劈头盖脸一通乱骂，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事，他都绝不可能答应！

　　等昭明俯身下去，轻握住阿彩双肩，示意先起来再说，等她止住哭意，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长，我不是去害人的，是……是我的未婚夫死了……现在我被逼要嫁到别处，心中不愿，才打算去冥京寻他。”

　　乐神口吐钉子道：“你不如自尽，做了鬼再去找他！”

　　这句话听着轻飘飘的，又颇为引诱，昭明扶额冷静，心道：“哪有劝别人自尽的。”又担心这十六七的少女万一真冲动，岂不是神官引导凡人自杀？倘若传回天庭，势必掀起一场风波。

　　不想少女并未有此想法，而是直言家中还有一母，尚在病中，不敢先死，又不愿另嫁，所以才出此下策。只是任凭她如何恳求，如何悲惨，乐神都不同意带她去冥京，反倒催她回去遵循父母之命，如期嫁人，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陡然，昭明索性在旁边折了两节树枝，一长一短，抓着半截握成拳，递出去，道：“抽签决定吧！抽到长的就证明你有此缘，反之，短的就意味缘尽于此。”

　　少女屏住呼吸，已经别无选择，颤动的手指拉出一根树枝，待昭明摊手，两张笑脸气跑了一张俏颜。

　　两人追进林子。原先那块地上躺着根枯枝，被月光一照，竟然长了一截。

　　远方乐神埋头走在最前面，胸腔怒气起伏，丝毫未注意到一片接一片的鬼，漫山遍野的飘，等他被昭明拉住时，往四周一扫，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但这些东西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林子中心，又朝同一方向前进，必是去冥京。

　　前进的时候它们双脚离地，身子轻飘飘的，一晃就过来了，不偏不倚地撞在乐神右肩，再擦一下过去，留下阵阴森冷风，连带腐烂的味道，乐神一身都是鸡皮疙瘩。有些还直接与他对视，见了生面孔难免好奇两眼，更有大胆的鬼用指甲戳戳两人，嘀咕道：“这个花枝招展的好新鲜，应该才死！”“我觉得旁边这个更俊，还怪眼熟。”

　　两人被鬼包围，还被当成同类。

　　好在这些鬼只是长得吓人或面带缺陷，并没有什么攻击力，昭明又看不见，便任由它们勾勾头发，摸摸衣服，待这些鬼觉得无甚稀奇后，又不满地飘走了，剩下一只显然没看够。

　　见状，乐神双眼睁得大大的，僵着身子，撕心裂肺地传声道：“太丑了！丑得我都快吐了！！！”

　　昭明虽不知是怎样的奇怪妆容，但身边这只畏畏缩缩的鬼并没有什么过分动作，只一个劲地冲昭明痴笑，那鬼一笑，两坨血般腮红立起，脸上的厚粉裂开，簌簌往下落。

　　忽然，昭明神识里又一声呕吐！

　　这声呕吐正是乐神发出。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神颜被女鬼动手动脚，气得白眼一翻，暗中施法，猛地将女鬼打出几丈远，挂到树枝上，凄凄惨惨地摇晃！

　　此时，昭明侧耳，听到树枝轻颤，有东西落下来，还吃痛地喊：“刚才是哪个死鬼想占我便宜？有胆的就站出来！”

　　被这样一喊，原本赶路的鬼纷纷回头，眼神都盯在两人身上，形成包围圈，渐渐向两人逼近。

　　昭明暗感不妙，毕竟他们中间还有阿彩，虽然施了隐身法，但难保她不害怕，这些鬼若再接近，必然暴露。随即，他往前一站，用法力幽幽飘起身子，道：“是我是我，在下眼睛不便，撞了姑娘，实在抱歉！”

　　此时，女鬼从几丈外飘过来，原本火冒三丈，但一见昭明拱手赔礼，顿时笑如烂花。众鬼也停在半空中，盯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只当同类的小打小闹，嚷道：“新来的两个，快跟上，晚了冥京的大门可就关了！”

　　经此一提，昭明心中大呼好运，一句“多谢”自肺腑而出，不想这头局面堪堪稳住，阿彩那头又露馅了。她被一只无头鬼吓得不禁尖叫，一叫身形就现，大呼：“道长，救我！”

　　这下当真不妙，要是光叫“救我”还好，道长两个字让众鬼如临大敌，立刻拉成两派，有鬼叫：“怎么有人混进来了？” “不知好歹的凡人！”“还等什么，道士都来捉鬼了！！！”

　　经此一喊，昭明想不动手都不行，直接甩出五行伞，伞如狂花飞旋一圈，破开迎面而来的黑气。

　　而下方的阿彩被一只鬼提着头，故意一吓，险些昏过去，就在快要崩溃的那刹，昭明及时抬脚，踢飞了那颗鬼头，还剩具身子徒留原地。待他一声令下“回来！”五行伞从乱哄哄的鬼里飞出，连带击倒了一片黑影，举臂一接，原地一转，撑伞拂袖间尽是威仪，众鬼已然不敢造次。

　　这边是暂时稳了。可乐神就没这么好脾气，般若鞭连抽数鬼，还将周围的树枝尽数打断，此时空中下了阵树枝雨，噼里啪啦，众鬼被抽得嗷嗷直叫，跪地求饶，场面十分混乱。待他收手，整理好仪容，道：“明兄，你也看见了，不是我先动手的，回去若我哥问起，你得替我作证！”

　　昭明颔首回应，面对这场误会，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哪成想众鬼旋踵即逝，立刻收伞道：“乐神大人，快子时了，耽搁不得！”

　　话音一落，昭明并拢两指，于唇边默念咒语，脚下生出一片祥云，将法力往少女腰上一卷，道：“阿彩姑娘，得罪了。”随即，昭明两指一拂，将人带到祥云之上，驾云过林。

　　乐神驾云在前方带路，身姿轻盈如风，飘逸的裙摆翻涌仙气，落在少女眼里不由为之倾倒，着迷道：“道长，仙姑好美啊！美得能把十里八乡都吸引过来！”

　　昭明不由一笑，还听到有人轻哼一声，心中自道：“看来乐神大人喜欢别人夸他貌美，不过他是能担此名的。”

　　驾云一阵，下方出现一片河流，伴随浓浓黑气，河对面是一扇大门敞开，队伍排得冗长，门两侧各站阴司把守。

　　见状，三人找了处隐蔽的地方降落，也排进队伍里。乐神站在最前面，瞥眼身后的少女，她离自己约莫两个人的距离，没好气道：“我很可怕吗？”

　　少女抬头，一双清澈的杏眼还有些泛红，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我怕弄脏了仙姑的衣裳。”

　　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顿时也没那么讨厌这个凡人，叮嘱着进去不管看见什么都不可像之前那样大叫，也必须少说话，还出手将她身上的气味掩盖。少女听得认真，疯狂点头，将乐神的话奉为圣旨。

　　昭明则与她约好三日为限，不管能不能见到她想见的人，三日后都会有一道法力送她回人间。

　　谈妥之后，三人排好队，等待进入冥京。

　　此刻的冥京大门游荡着成千上万只鬼，都是刚从人间回来，聚成一团，正在比较这次谁家供的钱多。更有些席地而坐，吵吵嚷嚷，赌声一片。

　　此时，前方的乐神正被拦住，冥京的阴司向他索要腰牌。乐神勾勾手指，用法力从鬼群中偷了三块腰牌，各配腰间，再抬手一扯，道：“诺，给你就是！”

　　一名阴司见他面色红润，衣裳华贵，又凑近一闻，吸吸鼻子道：“死了不臭就很稀奇，怎么还有股香味？”

　　乐神皱眉道：“你死了才臭！”

　　“哟，脾气还不小，”靠在大门的阴司被吸引过来，笑得猥琐，调侃道，“估计是清明回家换了身新皮，瞧这样子，你家里给你烧了不少钱吧！”

　　乐神瞪他一眼，心想：“我堂堂天庭神官，何时差钱了。”随即，捋捋袖子，迈着四方步进去。

　　昭明听前面两人都走了，往腰间一摸，摸到所谓的令牌，指腹细细摩挲，是个元宝图案，下面刻有“招财进宝”四字，将令牌一出示，便四平八稳的进入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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