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

　　小岛气喘吁吁地刚摸到七班班门口就被一道低沉男声喝住，“余小岛，是吧？！”
　　小岛卡在半空中，那声音顿住，继而下降八度，“第一天就迟到！”

　　不用猜，一定是被新班主任逮了个现行。

　　小岛耷拉着脑袋慢慢转过身，最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北京老布鞋，那种款式古装剧里常见，然后是一条又肥又大的浅灰色西裤，皱皱巴巴满是印痕，右脚裤腿处许是翻边儿掉了线，一直拖及地面，而箍住水桶肚的棕色皮带正是中国男装驰名品牌——劲霸！

　　小岛的视线停留在劲霸标志上不敢再往上瞧，照刚才的目测及估算，若她抬头挺胸，对方不会高过她的鼻子。
　　“怎么回事？”那声音喝道。
　　“我，我变斑马了。”

　　“你说什么？”一唾沫星子飞到小岛的衣领上。
　　小岛条件反射的抬起手准备擦衣领，可是半空中，她拐了个弯摸向后脑勺。

　　“你什么了？”
　　“我，我路上弄脏了衣服，回家换衣服，所以迟到了。”

　　半响儿没声。
　　小岛琢磨着劲霸心里肯定正嘀咕，这孩子有妄想症。

　　“我是七班班主任，我姓杨。”
　　“杨老师好！”
　　“你，你穿裤子了吗？”
　　劲霸问这话时声音有点儿抖。
　　“啊？”
　　小岛颤微微地提Ｔ恤一角，露出了牛仔短裤的边。

　　“以后，这种长度的裤子不要穿到学校来，等拿到新校服后就换校服。”劲霸大手一挥。
　　这裤子哪儿短了！
　　是衣服长！
　　算了，你这种老古董哪能明白oversize！

　　“找个时间去剪头发！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劲霸摇摇头，这孩子简直惨不忍睹。
　　小岛默默地把头发撸起塞进背后Ｔ恤。

　　“跟我来！”劲霸虽然个头矮，但走路速度与气势换去行军打仗也不是不行。
　　小岛夹紧尾巴跟在劲霸身后，两人从后门走到前门，临进门前，劲霸还好心“慰问”了几个从对面开水间窜出的男生，“一大早缺水喝？赶紧滚回教室读书！”

　　眼见这群高大男生四分五乱沿走廊慌张逃窜至不同教室，小岛脑海周多冒出了众多上古凶兽：赤炎金猊兽，冰甲角魔龙，八爪火螭，蓝翼海龙兽......
　　都抵不过前面的矮小身影。

　　“进来。”
　　教室门口，小岛偷偷抬头扫视一圈，短发短发短发短发，好吧，江中养了一只专吃头发的妖怪。

　　“你看什么？这会儿他们都开始晨读了，短短五分钟就能多记下一个单词，高考没准就能多拿一分，一分能甩开多少人，你知道吗？”

　　我抬头的角度没超过15度吧，你那双眼珠子是哪门子高科技探测仪？
　　什么小斑马，我就活脱脱一小囚犯。

　　小岛一路小碎步跟着劲霸穿过丛丛人群，心里纳闷，刚才直接从后门进不好吗？我不想引起围观。
　　她错了。
　　并没有人抬头打量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学习上，所有人的脑袋都埋在书本后面。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今天多了谁，明天少了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的分数，自己的前程。

　　这就是江中的尖子班。
　　想到自己就要掉进这潭冰窟窿里，小岛倒吸一口凉气。
　　劲霸一路将她引到最后，指向其中一个空位，“就坐这。”

　　纵观全局桌椅排布，横向座位六排，纵向八小列，而这八小列又被两条过道分成二四二三部分，小岛被安排在第四小列最后一排的位置。
　　劲霸拍拍身边一副老干部模样的同学，“志平，新来的同学，下课带她去教务处领书。”

　　老干部瘦长脸，面色微发黄，戴一幅金丝边眼镜，有点乡镇企业家的感觉，他手捧英语课本，正生硬地背着，“astronaut宇航员，astronaut宇航员。”闻言，毕恭毕敬地点头答应，“好。”

　　劲霸看上去很满意老干部，声调都降低了几分，但一转身那调调又跑了回来，他不耐烦地瞅了眼余小岛，“赶紧开始早读！”

　　小岛灰溜溜地坐下，等劲霸离开教室，立刻伸长脑袋探向同桌的课本封面。
　　志平？全真教那个吗？

　　老干部眼角余光瞟过小岛，淡定地合上课本，面无表情地抛来一句“我不姓尹。”
　　“我又没说，”小岛撅起嘴巴，一阵心虚。

　　得了吧，你那副好奇的嘴脸早就出卖了你。
　　老干部根本没听她解释的意思，又从桌洞里掏出一本砖头厚的书，白色封皮，像是小时候用的挂历纸，书页上方方正正三个字：崔志平。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包书皮！

　　小岛无趣地转过头，咦，刚才没注意，左边这个座位居然空着！
　　劲霸家教不严！
　　这么大一座位空着呢，居然视而不见！

　　小岛从书包里掏出笔袋，气鼓鼓地往桌上一扔，太不公平了！
　　“咚”地一声，保温杯漂亮地被笔袋砸倒落地。

　　小岛配合地捂起耳朵，脑袋往后一缩。
　　那么大声响，落在水里也能溅出一滩水花，可是落在七班的晨读声中，硬是连个屁声都没闷出来。

　　小岛俯身探去，保温杯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紧挨在前边座位的椅腿下不动了，而椅腿另一侧，却是一只粗壮如象腿般的大猪蹄子，那猪蹄子套着白袜前脚踩在球鞋里，后脚在外，脚跟处露出好大一窟窿，如同土里的蚯蚓正上下抖动着透气。
　　小岛捂住鼻子，有些糟心，这气味......

　　就在小岛尴尬地犹豫究竟是喊前面的男生帮忙捡还是自己钻到桌底下伸手去够时，坐在左前方的一个大头卷毛姑娘默默地弯腰捡起杯子，转头塞在了小岛手上。

　　小岛很想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她额前微卷的发梢明显更具有吸引力——应该是自然卷吧，要不然怎么没被咔嚓？
　　倘若刨掉自然卷，这颗脑袋肉嘟嘟，圆乎乎的，真像一颗芋圆！
　　哦，除去肤色有点土豆......

　　小岛感动地说谢谢，姑娘没回应，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小岛放正水杯，从书包里随手掏出一本英文杂志，漫不经心地翻开。

　　其实坐在最后一排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也不指望交朋友，至少这里空间大，足够翘二郎腿。
　　小岛歪过头，翻开书，右腿自觉地搭到了左腿上。

　　满篇蝌蚪文随着她腿晃动竟让她产生一丝晕眩，文章标题——“May Flower”。
　　文章写当年“五月花”号在海上遭遇暴风骤雨弹尽粮绝时，船上的清教徒依旧携手祈祷，他们坚信这艘船会带领他们驶向新大陆。

　　小岛不以为然地翻页，她认为，风雨飘摇时，信念之力量并不源自祈祷，而在于携手。

　　此时此刻，她刚登陆“江中”号轮船，沦陷于一群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头海洋中。
　　罪魁祸首当然是发型，那种让她耿耿于怀的“叔叔阿姨头”。

　　那是个夏天，很热，云州的知了没完没了叫个不停。
　　小岛嫌头发长，又懒得扎，就叫余舟带她去学校门口理发店。
　　理发店狮子头阿姨拿着刨子斜了一眼小岛，细路女，點剪？

　　小岛答，那种很短很酷的......
　　阿姨大手一挥，知啦，叔叔阿姨头。
　　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刨子从后脑勺猛铲一顿，阿姨拍拍小岛的肩膀，好嘞，细路仔！

　　小岛呆愣愣走出理发店时，路人睨着她手中的芭比娃娃满脸鄙视，“男仔玩芭比，变态。”
　　“啪”地一声，娃娃掉在地上，头断了。

　　小岛：“这叫叔叔阿姨头喔？”
　　余舟强忍住笑，点头。
　　小岛：“为什么？”
　　余舟略微沉思，“可能叔叔和阿姨都能剪吧。”

　　放屁！这鬼发型阿姨能剪？没听人讲吗，变态！
　　鉴于他是爸爸，小岛生生地把最前面两个字咽了回去。

　　后来余舟再也没让小岛剪过短发，慢慢地，乌黑的长发重新爬回腰间。
　　醉酒微醺时，余舟偶尔会说，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小岛曾企盼能套出更多关于妈妈的话题，可是，到此为止了。

　　“快把杂志藏起来！拿英语书！高主任来了！” 卷毛姑娘突然微侧过头，一声咳嗽。
　　小岛警觉地望向门外，果然，走廊里一条粉红大蚯蚓正勾腰缩头往窗户里探，仿佛搜索目标就是她，小岛赶紧掏出一本笔记本挡住脸。

　　半响，前面松了一口气，“我忘了你没课本，他走了。”
　　小岛放下笔记本。

　　“高主任比较严格，不许我们看杂志。”卷毛姑娘好心提醒。
　　小岛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道暖流，她戳向大脑瓜后背，“噗呲噗呲！”

　　大脑瓜回头，疑惑地看向小岛。
　　“你杯子里灌水了吗？”
　　姑娘摇头。

　　“杯子给我！”
　　姑娘脑袋仍保持着向后转的姿势，肉嘟嘟小脸写满疑惑，但手已经鬼使神差地往桌洞伸去，只不过动作缓慢，如同被树懒附身。

　　“我叫万眷。” 姑娘忽然笑起来，笑声在此起彼伏的英文诵读声中像遥远的风铃一样好听。
　　“卷？”小岛盯着她头上卷卷的黄毛，左手配合地在半空中画了道弧线，疑问道，“这么形象？”

　　“不是卷，是眷！眷念的眷！”大头姑娘急切地辩解。
　　“懂了，卷儿。我叫余小岛。”小岛眨眨眼睛，右手比向脑袋笑道，“你的名字可真象形！”

　　万眷糟心地缩回座位，一副被雷劈的样子。
　　小岛趴在桌上像个泥团般往左上角挪，“卷儿，水杯呢？快扔给我！”

　　“咚！”地一声，一只透明塑料水杯狠狠砸向小岛课桌。
　　“你不能轻点啊！”

　　“你叫我扔的！”
　　你，你缺心眼啊！鉴于初次见面，小岛忍住了。

　　小岛拧开保温杯盖，一阵香浓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万眷望着保温杯中汩汩流出的液体竟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咖啡啊......”

　　“是奶茶，全云州最好喝的奶茶。”小岛得意地扬起下巴。
　　“奶——茶——”语气更加绝望。

　　“你闻闻，香不香？”
　　“当然香，”万眷眉头微提，显得苦恼，“可它跟咖啡一个色......”

　　“你对食物有着装要求？”小岛奇道。
　　“......也不是，”万眷眉头拢做一团，像在做艰难的决定。

　　小岛手臂微提，耐心地等万眷回话。
　　谁知正前方肥胖身影突然回眸一笑，绿豆大的小眼睛狡黠一闪，“我也想喝。”

　　忸怩的姿态没把小岛给吓死。
　　旁边老干部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

　　下课铃响，背了一整节课单词的崔志平将《薄冰英语语法》往小岛方向挪了半分，红笔指向画了圈圈的一道选择题，“这道题选什么？”
　　小岛凑近瞧了瞧，“我选Ｃ，had。”

　　“为什么？”老干部捅了捅眼镜。
　　“我不知道。”小岛摇头，诚恳地说“我语法不好。”

　　“那你怎么选出来的？”老干部紧追不舍。
　　“凭，感觉？”小岛挠挠头。

　　老干部沉默地收回书，余光意味深长地扫向余小岛桌面上密密麻麻写满英文的发黄旧书。

　　小岛伸了一个大懒腰，“终于下课了！”
　　她扭扭脖子四处张望，前后左右竟无一人离开座位，原本在读书的依旧在读，原本在计算的依旧在计算，她只好捅捅崔志平，“厕所在哪儿？”

　　崔志平转身指向后门，“出后门......欸，宋思瑶，你刚好在......”
　　小岛朝往后望去，呵，这就叫冤家路窄吧。

　　后门口站着的正是清早拦住她的大眼睛女生，此刻，她的一对眼珠死死盯住余小岛，嘴角还勾着一丝凉飕飕的笑，满脸写着：小样儿，落到我手里了吧！

　　“你是不是要去教务处交表？”崔志平问。
　　宋思瑶点点头，目光却丝毫未离开余小岛：“交。”

　　“太好了，”崔志平指向余小岛，“她是我们班新同学......”
　　“她凭什么坐那个位置？”宋思瑶突然扬起下颚，厉声问道。

　　“杨老师叫的。对了，你能顺便带她去教务处领书吗？还有食堂，厕所，简单介绍一下。”
　　宋思瑶抱着双手悠悠走近，冷笑道，“厕所和食堂，需要介绍吗？闻着味儿不就找到了吗？难不成，你和我们是不同物种，会弄反？”

　　崔志平脸色顿时一转。
　　小岛出乎意料地平静，她笑笑，“懂了，原来你有只狗鼻子。”

　　“你嘴巴放干净点！别乱咬人！”宋思瑶大叫。
　　小岛淡道：“乱咬人的恐怕不是我。”

　　宋思瑶转向崔志平怒道，“你看她需要人带吗？张口就咬人，哪有半点新生的样子。”
　　“新生什么样？被欺负的怂包样？”小岛笑了起来。

　　什么情况？崔志平有些没头绪，宋思瑶这个人虽说不上热情，但往日这种小忙她不会不帮，为什么今天初次见面就要为难余小岛呢？因为座位？
　　宋思瑶小嘴一翘，“哼，这里是江中，不管你以前念什么野鸡学校，到了江中，你最好给我守规矩！”

　　“规矩？校门口不是才见识过吗？”小岛语气平淡，“看出来了，你这个品种个头虽小，咬起人来，凶，吉娃娃？”

　　“你！”宋思瑶气得手直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空气凝结至冰点，一秒，两秒，三秒，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之时，“哇”一声，宋思瑶哭了。

　　哗啦啦的泪水说来就来，哭音奶声奶气，“你，你欺负人！”
　　小岛顿时傻了眼，谁欺负谁......？

　　宋思瑶梨花带雨地跑回座位，伏向桌面，头埋在臂弯里，瘦弱的肩膀跟着楚楚可怜的呜咽声富有节奏地抽动，“呜呜呜，欺负人家......”
　　不到一分钟，以第二列第四排为圆心聚拢了一圈男生，关心声此起彼伏，“宋思瑶，你怎么了？”
　　“别哭了，快拿纸巾擦擦。”

　　其中一个寸头男生指向余小岛，“就是那个新来的，把宋思瑶弄哭了！”
　　“什么人啊？刚来就找事儿。”
　　“瞧她一张冷脸，看着就让人讨厌。”

　　小岛冷笑一声，“我还真以为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崔志平仍旧是老干部的口吻，“少说一句吧。”

　　“还不让人说话了？找事的是她！”
　　崔志平压低声音，“小声一点儿，别刚来就处处树敌。”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小岛扯着她离开教室，“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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