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人非兽

作者: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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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白


      穿过一片落羽杉,大当家带骆雨来到一间高脚楼前。
      该楼皆由绿竹所制,装潢朴素、门面简单,坐在山川回环、林叶潇潇间,到颇有种幽静悠远之感。
      “他以为我一把火烧了这房子,”花娘站在楼下,仰望着这座建筑,眼神中流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谁知我还是下不去手……又修回来了,可是人已经走了。”
      骆雨想起林怀生与花娘的对话,得知他们应是师生关系。
      因林作家辍笔不写,被大当家逐出了山匪……
      他为什么不写了?他以前也在山里长大吗?他的家人现在何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异乡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并未了解到林怀生。
      如果还有机会出去,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可她不约而同地记起车夫的唠叨,脑中闪过他喷溅的血液,心一沉,忐忑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花娘脚步一顿,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用纤纤玉指捂住了嘴,道:
      “你还想出去?”
      骆雨说:“我不是要写东西吗?写东西便要采风取材,遇到瓶颈时出去走走也有好处,局限于一方天地之间,视野心胸都狭窄了。”
      花娘嗤嗤笑道:“真是伶牙俐齿。姑娘放心好了,在这三山之间,故事无穷无尽,你只需要将山匪纪要写好便可。”
      骆雨还要争辩:“可是……”
      花娘眼神突变:“别再说了,我让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不要胡思乱想。把麻雀儿教你那套收一收,他误人子弟,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了。”
      他冷着脸,将骆雨推进竹房里,房中光线昏暗,四周潮湿发霉。
      家具虽是一应俱全、摆放整齐,但隐隐透出一股破旧腐朽的气息。
      “这是麻雀儿以前的屋子,你就住在这里,他的东西我没碰过,现在全归姑娘,我也不想再管了,”花娘微微颔首,面无表情道,“姑娘好生歇息,三餐自是有人送到;次日早我会派人将卷轴交于你,你只需按纪要把故事写清楚便可。”
      他说完一挥袍袖,像是一眼都不愿多瞧此地,便快步离去了。
      骆雨环视这间平房,才察觉此处格局竟同林怀生家中一模一样。
      她抚去桌上厚厚尘灰,摸到桌面刻了不少笔画,再一细审,原来是画了不少王八野兔,栩栩如生、幼稚青涩。
      ——这是林怀生以前的生活。
      她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过去”为她敞开了大门。
      林怀生不敢宣之于口的童年也浮现眼前,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这一个月间,骆雨都在山中生活。
      她认识了仗义热情却粗俗下流的伙夫,认识了武功盖世却害怕蚊虫的壮士,认识了欲求不满却学富五车的妓|女,认识了杀人如麻却纯情羞涩的刺客,认识了面目慈祥却心怀鬼胎的祭司,认识了无数贫弱又坚强、胆小却独立的山匪。
      山匪与村民,村民与异乡人,看似尚有差距,或远隔千里,但把心剖开来看,把社会剔开来看,没有谁是不一样的。
      人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社会制度。
      这里没有民法典,没有警察,没有法律法规,唯有大当家立下的匪中制度:私自外逃者,不守规矩者,斩。
      他可以随意施行暴力,随意折磨一个普通人,随意打断男人的腰杆,随意绞紧女人的大脚——
      只要让所有人都服从他,服从这个山匪制度,服从这片神秘传奇的山林。
      于是,手头的写作工作便遇到了重重困难。
      花娘要她写山匪故事,却写的都是假事。
      他要骆雨写山匪都是好人,都有着宽广的胸怀、善良的性格;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山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要骆雨着重写荒乱美好的瓦子乐园,要骆雨写每个人美好的一面,凡是怎样阴暗偏执、疯狂嗜血,都不能写上去。
      他要骆雨写山匪同村民携手共进,向着光明的未来而奋斗,不让她写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不让她写那些剥夺压迫、禁锢悲歌。
      翻开今日任务纪要,看到周大娘的死被一句话带过。
      花娘要她写大娘是为了百姓捐躯、英勇牺牲,骆雨终是忍不住了。
      她愤愤问道:
      “这都是假事!”
      花娘抿了口茶,睨了她一眼,淡然道:
      “我让你怎么写就怎么写。”
      骆雨放下笔,坚决道:
      “我不写假事。”
      花娘一拍桌子,桌面震出蛛网裂缝,怒道:
      “反了你了!做这份工作的,就要写这种东西!管他娘是真是假!”
      骆雨站起身,就要冲到花娘面前,却被手下往回一拽一摁,双膝着地,跪在地上。
      她忍着满腔悲凉,道:
      “为什么呢?大当家的,你是想保住山匪的吧,既然如此,那就更应该写真事!要是不停写这种假事,这种为了光明而光明的假事,山匪怎么能被彻底记住呢?!”
      花娘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松开压制,长叹一气道:
      “骆雨,事情原比你想象得复杂许多……这句话我也用来劝过麻雀儿,他屡教不改,我希望你不一样,你能听得进去。”
      他疲倦地往雕花木椅上一靠,说:
      “你觉得山匪真的没同外界接触吗?怎么可能,商铺小店里的宝贝怎么来,能工巧匠、美女天仙怎么来。‘远征’这条规矩,是祖宗定的,我们每次出山,都在想如何才能让山匪存活下去,如何才能不被遗忘,如何才能让古物融新。”
      “山匪虽不愿被外界发现,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外要破内,内要融外,山匪能不能被接受,都看这记下的册子——”
      花娘单手托腮,轻声道:
      “现在外面都在写假东西,都在写好东西,都在写游离事实的美好‘真相’,要真被外面人看见了,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被接受和记住。你懂我的意思吗,姑娘。”
      骆雨浑身颤抖,她感觉一股阴霾笼上了内心。
      那些林怀生不曾教过自己的、存留于现实社会中的风暴浪涛又重新劈来,将她砸了个眼冒金星。
      花娘给她上了第二课。
      “我……还是想写真事,我不想忘记真实的东西,哪怕用虚幻魔幻一点的手法写出来也可以。”骆雨低声说。
      “姑娘,别再步麻雀儿的后尘了。我再也没有精力……去保一个这样的人了。”花娘起身离座,从她身边一晃而去,淡淡的脂粉香飘来。
      凌厉的阳光爬过窗棂,掉在地上,噼里啪啦碎裂了。

      夏日热浪炎炎,厚重的白云压入山峦,蜂飞蝶舞,一片招摇浪漫。
      骆雨将稿件交给花娘,行尸走肉般晃回来,爬上竹房顶。
      工作完成后,她便常常到这里放空自己。
      高脚楼建于半山腰,爬上房顶,便可眺望整片四丰村。
      每当金阳西沉,她便陷落于几个月前同林怀生爬山的回忆,直至天幕昏暗、村内灯火亮起,她才慢慢悠悠下了梯子,随便吃点剩饭果腹。
      她陷入了旋涡般的自我否定与怀疑,每天浑浑噩噩,不知在做些什么。
      某天写着写着,水笔没了墨,她去翻房内有无多余的笔,却在衣柜暗格里找到了一份手稿,手稿很厚,纸页被蚁虫啃食得凹凸不平,边角起毛,纸面泛黄起霉。
      这是林怀生十年前,还在山中生活时写的文字。

      好像寒夜里燃起一根火柴,火光灼目动人,山风呼啸,却怎么都吹不灭这一把轰然燃起的希望。
      文字化为火点,在内心荒芜的平原上烧得狠厉,像要把浑身血液都烧沸腾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林怀生将所有真相,写在了这份手稿里,无一不细,无一不全。
      手稿后页是《似人非兽》的大纲,许世仁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门派官场布局谨慎,山匪刺客传奇多面……
      这记载了他的全部思考,解构了他的全部欲望,寄托了他的全部理想。
      她终于知道他的过去。
      他眼角那枚铜钱般大的伤疤,跟杀伐生死并无关系,而是六岁时蹲茅坑睡着失足掉下而磕到的。
      读到幼稚青涩、年少轻狂的他,骆雨不由得忍俊不禁,觉得好是新奇。
      可天真烂漫的童年却于他八岁时截然而止。
      林作家出生于村中的书香门第,家族是山匪的“执笔官”,世世代代都在帮山匪写作。
      但到了林怀生父母一代,他们意识到要写出真实的东西,要写出真正能震撼人的文字,便不能再帮山匪写“假事”。
      于是他们决定带着林怀生逃出四丰村,可山匪怎会容忍逃跑之人,直接当着小麻雀儿的面腰斩了二人,并收留他到山中,将他养大成人,让他帮匪帮写作。
      原来林作家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

      他对花娘的情感是复杂的,写作理念不想学,杀父杀母之仇不可忘,但供阅书籍、养育成人之恩也不可忘。
      在山中,花娘给了他自由自在的童年,让他接触山里形形色色的人。
      他待林怀生时而冷淡,时而慈爱,像是父母、师长的共体,又像是亲密无间,可彻夜长谈的伙伴。
      可愈长愈大,林怀生终于意识到:
      花娘同自己不是一道人。
      千千万万情愫,都汇于尾页被划去的一句:
      “要是有人能读懂我的小说就好了。”

      骆雨简直要掉出泪来——要是有人能读懂我的小说就好了,要是有人能明白我的内心就好了,要是有人能接受、能肯定、能爱上这样的我就好了!
      那些压抑的思恋突然爆发出来,将她吞了个干干净净。
      骆雨下定决心,永远都不能放弃写作,永远都要记住重要的事情,永远都要为了对抗遗忘而写作。
      骆雨脑中突然跳出个想法,要是普通投稿不能被看到,那就试试用……
      她要将这个想法说出来!她要去找林怀生!

      殊不知,在骆雨看不见的地方,林怀生也在饱受煎熬,在“自暴自弃”与“重振旗鼓”间反复横跳。
      这个不擅改变、颓废度日的作家,正在尝试改变着什么。
      刚开始他尝试去北山找骆雨,果不其然被守门人打回。
      连去了两次,山匪直接就提刀上阵,对着他拳打脚踢,轰他出去。
      头几周他总是浑身是伤地回来,可却没有放弃的念头。
      再接着他试着在家门口亮起红烛,在山匪“问路”时出来,同花娘当面交涉。
      可花娘连眼神都不赐一个,扬扬马鞭就走,算是冷漠到了极点。
      林怀生消沉了两周,门也不出、饭也乱吃,直到最后一桶泡面被吃完,到处翻腾压缩饼干时,他看到了抽屉里骆雨的小说。
      那些回忆又重新跃动眼前,林怀生这才意识到:
      骆雨已经完全进入了他的心,占据了他的生活。
      他决定鼓起一小点勇气,就一小点,尝试去改变这种一尘不变的生活。
      挑粪工是可自由进出山与村的人,林怀生找到他,给他塞了不少钱,甚至也丢了尊严,磕着头求他将每日的稿件塞给骆雨。
      挑粪工为难片刻,知道林怀生为人,还是帮他了这个忙。
      而他挑粪工送不到骆雨屋中,只能送到山下收件处,骆雨要是下山才能看到。

      不知是不是命运助力,骆雨决定去找林怀生后,抱着暂时还不能出山的希望,下山转了一周。
      这一晃悠便看到收件处挂着自己的名儿。
      她打开信箱,只见信件、稿纸塞得满满当当,哗啦啦掉了出来。
      每一封都是林怀生所写。
      他将骆雨和自己的事情,尽数写成了小说,主人公是他,又不是他。
      肺腑之言、情愫之思、梦萦之托,如此文字都张扬在纸张之间。
      口是心非、沉默寡言的林作家,只能通过虚构表达现实。
      他说不出、道不尽,只有将其藏在文字里,待有缘之人读懂。
      这一部小说融入山匪、架入四丰村,写尽现世人、道尽困顿魂。
      甚至笔锋一转,书了许世仁后代,虽光阴更迭、主角替换,但味道并无多大变化。
      林怀生在最后写,这是《似人非兽》第四部,是为你而重新提笔的故事,我做错了许多事,如果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我愿意重新开始写作。
      他的字是如此飘逸苍劲,这句话甚至占满了一整页稿纸,但骆雨却读出男人的胆怯和落寞,谨慎小心得过了头。
      骆雨捧着这堆信纸,脚步虚浮地回到竹房里,她端起一杯冷了的茶,不料手上一滑,把青花瓷杯摔了个支离破碎。
      她感觉脑中一昏,浑身似是无了力,倚靠窗边,听见夏风吹来一片蝉鸣,棉花泡了酸涩的花汁填满胸腔,暖阳将桌上的信纸照得闪闪发亮。
      她感觉脸上一湿,往上一摸,原来早已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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