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

　　孙氏被斩首那日，黎阳大雪将歇。蔺阳策马路过菜市口，徐徐穿过喧闹的人群。

　　人头落地的时候，如一壶热水烧开，人声鼎沸。蔺阳走在人潮涌动之间，差点被惊了马，他一扯缰绳，侧首看见刀光一闪，血如泉涌，染红了飞舞的雪絮。

　　躁动人群之外，他又一眼看到立在街角最末的宋卢生。

　　他穿一身月牙白长衫，身披靛青色雁翎氅衣，颈间围着貂鼠风领。他的侍从为他打了伞，他只在这场红雪中露出来了半张脸。

　　大概是因为暴露于天光之下的鲜血淋漓于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那张白皙如玉的脸依旧不显什么神情 。

　　蔺阳尚有要事，只草草瞥了那么一眼便继续打马往南，出了黎阳城。

　　城外镇北军的临时营帐已经拆了干净，数万将士整装待发。几位穿戴黑甲的将领立在坡地较高处，看士兵们按列次依序北行。

　　蔺阳按照身形认出了元朗，下马走到了几人跟前。此刻全军拔营起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无人敢拦他，也无人搭理他。蔺阳听见元朗正与押粮官商议军务，见他朝自己摆了摆手，立即会意，自觉朝远处走了几步，直至听不到人声。

　　又立着候了许久，等到诸人黑甲上薄薄积了一层白雪，元朗才走至他身侧，得空与他闲聊。

　　“事急从权，我未来得及与你商量，是我之错，”元朗牵着马，解下头盔放在鞍上，朝他笑，“之后受了罚，居然到这时才得以相见。”

　　蔺阳几乎每年冬日都要送元朗。他幼时的不舍表现为哭泣；大一些了学会骑马后，他会与元朗同行一段路。而此时此刻千万句言语未走至唇边已然消弭，只余沉默。

　　蔺阳一直视元朗为自己最为亲近的兄长，此时沉默并非因下毒求药之事心生隔阂，而是因他在宫门前先自己一步的下跪与叩首。

　　“我既为兄长，”元朗又摸了一下他的头，似乎察觉到他心中所想，“那自然是要多担一些的。”

　　他做好了蔺阳依旧沉默的准备，自顾自要继续说下去。

　　“听闻朗哥一回漠北便要成婚了，”蔺阳笑得真切，一双明亮的眼睛映着雪光，“我提前祝朗哥与大嫂喜结连理，佳偶天成。”

　　元朗怔了一下，脸颊烧出点红。他正想再说什么，行军号角忽而响了。

　　他不再多言，立即翻身上马，戴好头盔。

　　“黎阳风云已起，殿下多多保重……”

　　元朗于马上俯下身，伸手点了点蔺阳的额头。

　　头盔里的声音听不太真切，及人已经策马走远了，蔺阳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句说的是：“盼望来年仍相见。”

　　--

　　卢生看着刑台上的鲜血顺着支撑的木杆纹理向下流淌，在街上积成血泊。受官府雇佣的小厮提着桶和拖把，娴熟地将血扫入街边水渠，洒水、拖地一气呵成，另有专人用草席卷了尸体，拿板车输运。围观的人群尚未散尽，行刑台上下已清理完毕，司刑官吏早早不见了踪影。

　　苏云延为他撑着伞，不住感慨：“一条人命消散，似比这雪絮融化还要容易。”

　　他那日夜奔求援断的三根肋骨与卢生将近一月缠绵病榻呕出的血，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只用一条人命轻飘飘地抵了。

　　“可是陈国殿下？我家主人有请。”

　　卢生回首，见说话的那小厮打扮的年轻人立在不远处，脸上两只酒窝蓄满了笑意。

　　苏云延满脸警惕，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年轻人笑着一礼，答：“黎阳陆家盐铺主事，陆家二公子，陆仕之。”

　　宋卢生进入花厅时宴席已开了很久，几名舞姬在席间随乐妖娆而舞。她们着藕色薄纱，脖颈、胸口、手腕与脚踝皆挂了银铃。薄纱之下，绘有金色纹样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陆仕之居于主位，怀里搂着一个同样打扮的舞姬，捏着她纤细的腰肢，与人嘴对嘴喂酒玩儿。

　　宋卢生被他晾了许久，待曲奏完、舞跳毕，这位陆公子才抬起头，拿一双醉意惺忪的眼望着他打量了一会儿，脸上堆出笑意，道：“陈国殿下快快请坐。”

　　席上座位不多，已坐满了权贵公子。卢生不认得他们，但认得他们的衣饰。

　　他面对这清一水儿的青色襕衫笑了一下，对陆仕之说：“陆二公子今日宴席所请皆为同窗，我若入席怕是有些唐突，不如改日再聚。”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陆仕之眯眼衔住舞姬递来的葡萄，顺带着咬了口美人的唇珠，换来舞女娇嗔一声“讨厌”，“殿下是吃了我家的盐才害了病，我应向殿下赔罪。”

　　此刻曲已终，宴席本该散了，席上诸人皆搂了舞姬入怀。心急一些的，把人往楼上带都不带，揭了纱衣便要行事。

　　他们所穿青色褴衫是国子监学服。温香软玉入怀，嬉笑喘息之间，这身代表天下学府之首的牌子也难过美人关，纷纷被青葱玉指轻巧剥了去。

　　宋卢生望着一片白花花的皮肉，几欲作呕。

　　陆仕之已然兴起，他手握身前人玉团，视线扫过厅中，见舞女被挑了干净，索性对着那群乐师胡乱一指，笑嘻嘻道：“我瞧这个弹琵琶的不错，为表歉意，殿下领人上楼即可。”

　　他所指的，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她为了今日演出，脸上轻施薄妆，成熟与稚嫩皆在与此，倒是的确有一番风味。那琵琶女被他一指，吓得花容失色，不住下跪磕头：“陆公子饶命，我……我不是……”

　　宋卢生刚进花厅便想要转身离开，奈何来路被陆家侍卫堵了干净，只能一路被“请”到了此处。他此刻尚未说什么话，却有人得陆仕之示意，早早把人拉到他跟前。

　　陆仕之懒洋洋对琵琶女道：“本公子要你的命做什么？依楚律，杀人犯法。”

　　琵琶女忽而抱住卢生的腿，不住抽咽道：“公子……不，殿下……殿下救我。”

　　卢生见她哭得惨烈，捏着帕子俯下身正要安慰，却见她袖中寒光一闪。

　　“当心！”

　　只听铛的一声，离宋卢生右眼不过半寸的袖箭连带着几缕青丝被剑锋齐齐扫落。

　　适才请他入门的那个年轻小厮握剑挡在宋卢生身前，尚未说什么话，又是一阵剑光闪过，几枚泛着莹莹蓝光的暗器被一一击落。

　　“好身手。”

　　那琵琶女冷笑道，她纵身跃至台下，从琵琶琴头中抽出柄短剑，又向卢生攻来。

　　满厅白花花的皮肉这才开始尖叫，他们连体面也顾不得，赤条条就向外跑。

　　陆仕之不知何时已经推开了舞女，躲在一群侍卫中。他酒醒了大半，远远地朝他们喊：“浮光，救人，他不能死在这里。”

　　那琵琶女的剑又快又狠，每一招都是在以命相搏，陆浮光与她过了数十招，额上已起了层薄汗，此刻顾不得答。

　　守本就比攻困难。陆浮光既要迎敌，更要守住宋卢生的命。他今年不过十七，尚未活够，惜命的遇见不要命的自然落了一些下风。

　　但他胜在脑子活络、家学剑招精妙，靠这两样与琵琶女暂时打得平分秋色。

　　琵琶女久攻不下，冷笑道：“陆二公子此刻救人又是为那般？先前指使孙氏在质子食盐中下毒的，不也是您吗？”

　　“贼人休要挑拨！”陆仕之从一众高大护卫中探出头来，高声喝道，“我与质子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为何杀他？”

　　陆浮光心道一声糟糕。

　　琵琶女果然闻声辨位，瞅准良机，立即反身执剑向陆仕之奔来。

　　她身形纤小，身法轻盈如鬼魅，杀人如切菜，不过刹那间，已将十位侍卫尽数枭首。

　　“浮光！救我！”

　　陆仕之浑身浴血，抱着头四处躲蹿。

　　陆浮光身法不如她，赶在琵琶女剑刃快要贴上陆仕之脖颈时才到。他是左利手，拿剑来不及拦，便侧身生生拿右臂挡了。

　　随后又单手与她过了五六十招。

　　琵琶女打他不过，挑眉一笑，转身轻巧一跃，又去攻已快走到门口的宋卢生与苏云延。

　　陆浮光快要疯了。

　　他不仅要与人拼剑，还要与人拼身法，拼心机。他要守两方，琵琶女却是随意换边在杀，仿佛杀了谁都是赚的。

　　他此刻右臂被捅了对穿，血淅淅沥沥下得像一场小雨，他顾也顾不上止，往宋卢生那侧赶去，却仍是慢了半步。

　　卢生躲她不过，侧身拿瓷瓶去砸，被琵琶女轻巧挥剑斩落。

　　“我——”

　　他想问为什么杀他，但剑意凛然，剑锋比话音走得快，她根本不给他任何求饶拖延的机会。

　　他只得看着那避不开的寒刃带着凛冽杀意向他面上扫来。

　　嗡——

　　断刃在空旷花厅内发出长鸣。

　　卢生眉心被划破了皮，血珠缓缓渗出，滑过鼻梁与嘴唇，沿纤细脖颈落入衣里。

　　——一柄窄刀拦在他面前，硬生生斩断了琵琶女的短剑。

　　苏云延与卢生被破窗而入的那人挡在身后。他就着烛光，最先认出了那把刀与执刀人的那双皮靴。

　　执刀人说：“金甲卫在此，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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