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她姝颜

　　马车吱悠悠驶入街头巷尾。

　　忽快忽慢的车速将钱嬷嬷晃得体力不支，还未绕满一圈便不见她的踪影。

　　趁她还未跟上，柳洛姝先带着云霜跑进华清园，马车则继续在街上兜圈子。

　　*

　　华清园是去年盛暑开在京城的一座戏园。

　　因其有着名茶名角名戏三宝，且侍女容貌清丽上下服务周到，备受京中男女老少喜爱追捧，短短半月便跃至京中消闲娱玩场所之首。

　　前世柳洛姝闲暇时分总会与表姐相约在此，落座雅间听曲吃茶，好不畅快。

　　因着前由，她未曾使唤旁人带路，自己领着云霜轻车熟路走向二楼西侧最左边那间水月轩，她与徐黎时常在此会面。

　　拾阶而上，目光所及就见二楼宽阔戏台上正有两位伶人咿呀呀唱着。

　　想着不好打扰其余看客的雅兴，柳洛姝才进二楼入口便顿住脚步。

　　台上二人一高一弱，一男一女，皆穿着素色裙褂。

　　生角手持折扇面色木讷，仿佛无心死人一般，而旦角则是期期艾艾清泪两行，哭哭啼啼的甩出两条水袖，翻飞回转宛若纷纷蝶舞。

　　水袖婉转抚摸上生角的脸，眨眼间，生角便恍似有了生命，双眸晶亮随着旦角翩然舞动起来。

　　渐渐地，幕后鼓点响的愈发激烈，二人舞步相合衣袖交缠，忘情沉醉，此刻这世上便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别。

　　看这样子，唱的应是一场曲折离奇、动人心魄的凄婉爱情剧目。

　　柳洛姝则不为所动，甚至感到厌烦。

　　若是前世，她定会为此等爱情感慨悲伤。

　　可重活一世，她已看清，所谓情爱，不过是女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什么爱而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狗屁！

　　台上鼓声渐弱消散，帷幕从两侧垂落，台下不少看客，男男女女自有多情柔肠者，扑簌簌垂下几滴泪。

　　柳洛姝看的无语，重重啧了一声：“清明时节，唱演这等扭捏情爱之剧目真是不合时宜！”

　　“非也！此话未免武断。”身后突地响起道舒朗男声。

　　柳洛姝愣住了，这声音听着似乎有些熟悉。

　　那人再次开口，语调闲散慵懒道：“柳姑娘，别来无恙啊~”

　　她便听出来，是蒋予珩。

　　一转身，却见身后之人不止蒋予珩一个。

　　在他左手边站着的，却是才立功的世子殿下程修谨。

　　昨夜世子殿下逮捕山贼是为辛苦煎熬，等审判结束，蒋予珩硬是磨着他前来梨园看戏放松。

　　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柳洛姝悄咪咪瞧他一眼，直觉相比往日的不容亲近来说，今日的程修谨似乎还透着一抹肃杀诡谲。

　　他身上还穿着便于夜行的玄色缎面暗纹软绸箭袖，腰束皮带，利落英挺，叫人心生仰慕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想来是他连夜于山中斡旋贼匪，浑身杀气还未来得及褪去。

　　不多想，她拉着云霜欠身行礼：“见过世子，见过蒋公子，二位安好。”

　　“嗯。”程修谨略一点头，看不出情绪起伏。

　　蒋予珩却不似他惜字如金，咧起嘴角对着柳洛姝笑的热情灿烂：

　　“柳姑娘快起身，今日来此只为闲游，不必多礼！”

　　“多谢公子~”柳洛姝回之莞尔一笑，搀着云霜小臂缓缓起身。

　　黛色襦裙随着动作轻坠摇曳，一颦一笑尽显仪态万千。

　　此等娉婷美人自然引得在场看客纷纷投来视线。

　　那些人原是打量美人儿，却在对上世子殿下如鹰一般的锐利眸光时，自觉闪避错开，不敢造次。

　　柳洛姝不知发生什么。

　　只觉得周遭恍惚一阵轻微响动，而后，就见满场男客皆别扭的转过身看向帷幕遮掩的戏台。

　　各个姿势扭曲，透露着怪异。

　　才想着，就听蒋蒋予道：“柳姑娘今日怎么有雅兴来此，可是有客相邀？”

　　柳洛姝正愁无法开脱，听他问起，忙点头道：“的确有客要见，小女先行一步，二位公子自便。”

　　说罢，带着云霜转入一侧拐角。

　　身后二人直直盯着她的身影没入最里侧那间房。

　　蒋予珩面露疑惑，忽的噗嗤一声笑开，遂拉着程修谨也往那边走去。

　　*

　　“咦？”柳洛姝一进门，却发现房中不见徐黎身影，皱着眉头嘀咕道：“怎么不见表姐？”

　　话未说完，却听身后传出一阵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强劲沉稳。

　　在这样僻静幽暗的角落小屋里，柳洛姝听着那串脚步声感到莫名的压迫、恐惧。

　　一步一步刺激着她的神经，使她回想起从前那些噩梦一般的经历...

　　“谁！”她几近崩溃，略显慌乱的转身。

　　就见蒋予珩歪斜着身子懒懒倚靠门边，唇角还挂着方才分别时勾起的那抹浅笑，温柔就快要溢出眼眶。

　　他指了指房门左侧挂着的那块桃木名牌，调笑道：

　　“这儿是秋水轩，柳姑娘若不是走错，那今日要见的客便就是我了~”

　　他意欲玩笑，柳洛姝却怎么也笑不出，脑中懵懂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姝儿！”

　　这时，表姐徐黎却忽然出现在门外，朝世子二人恭敬行礼后，才拉起柳洛姝的手道：

　　“我在水月轩等你许久，方才是绿盈看你迷迷糊糊往这边走，我便知你定是记错了方向，这才急忙追出来寻你。”

　　她看向的，分明是走廊另一侧的房间。

　　柳洛姝一愣，低头看手分了分左右，这才反应过来，原是她方才情急之下走错了方向！

　　偏偏走进他二人的房里，真是尴尬...

　　徐黎看出她的紧迫，转身向那二人解释道：

　　“世子殿下、蒋公子莫怪，姝儿许久不来这里，也是糊涂忘了的可能，并非有意僭越，小女这便带她离开，不扰二位好玩。”

　　“等等！”蒋予珩抬手阻拦，却也并非强势，缓缓道：

　　“来者是客，哪有赶客人走的道理，不若大家一同在这儿听曲品茶如何？”

　　“这...”徐黎犹豫。

　　她生在武将之家，自小便与世子殿下这等王公子弟相熟玩闹于一处，自然无所避讳。

　　但表妹不一样，她从小养在深闺，只怕不好与外男私自接触。

　　正想着，却见蒋予珩匆匆回身将屋内几扇垂花旋转隔断木门一一推开。

　　视野开阔，二楼宾客无一隐藏，同样的，屋内陈设样式也被他人尽收眼底。

　　这便是告知旁人，此间屋子虽有两男两女，却坦坦荡荡未行不轨！

　　蒋予珩得意扬眉，看向柳洛姝时依旧怀有不确信。

　　试探问道：“这下，二位姑娘总能赏脸了吧？”

　　事已至此，再行推拒便是不知礼数，柳洛姝笑笑：“当然。”

　　蒋予珩欣喜，当即吩咐随身侍从将水月轩的茶椅圆桌皆抬了来，左右各摆放两张软席。

　　几人相继落座。

　　“锵锵..！！”

　　恰巧，台上锣响两声，帷幕缓缓抬开，一白一青两位妖娆女子走出，好戏开场。

　　这出《白蛇传》是蒋予珩最期待的，此刻他却垂头丧气的，根本无心台上。

　　只因身侧坐着的，不是心心念念留下来的姑娘。

　　方才落座，因最中位置是上者所属，自然让与表兄程修谨，他便排在最外。

　　如此，便不能与柳洛姝坐在一处，很是无趣。

　　但他不知道，那边柳洛姝同样不自在。

　　她挨着程修谨，一扭头便能看见那张侧脸，完美无缺。

　　但想起他前时的冷漠疏离，便心有余悸不敢与其放肆交谈。

　　逼着自己直视戏台，就连喝茶，也只是叫云霜端起递在手边才好饮下。

　　茶水入喉，正听台上唱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

　　“咳！..”

　　柳洛姝差些被呛到，忙不迭扔下茶碗，抬起帕子轻轻擦拭唇角水滴。

　　回想唱词，不免感慨道：“十年、百年..啧啧！如此情深，怕是只有非人非鬼的妖精才能相许付出吧..”

　　“呵！”身旁男人忽的闷声笑起：“柳姑娘这番见解倒是与众不同。”

　　柳洛姝没想到能得世子应声，擦水的手腕当下便僵停嘴边。

　　一抬眼，果真看见程修谨微微侧转过身与她说话，低垂的眸子里染着一抹笑。

　　这是她第二次得见世子笑颜，只觉连绵壮阔的冰山融化一角，春意盎然。

　　“旁人看戏，皆被那台子上演绎的情深似海所感动，姑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你又怎知世上没有用情至深，可比白娘子者？”

　　程修谨低声问她，手指轻捻慢挑在桌上茶碗的杯壁绕着一圈又一圈。

　　闲适懒散，与从前所做姿态皆不相同。

　　柳洛姝一怔，盯着那根悬在杯口纤长白皙的手指看了又看，才道：

　　“情爱二字，系着男女两人，都道是日久才得见人心，但这世上最难得也是真心，小女不信，也不奢望有一人能与我交付真心。”

　　程修谨低笑：“姑娘这话未免武断了些，若当真遇见了，你当如何？”

　　“得之为幸，不得为命，何苦强求，更何况，我并非生来便要纠结于情爱，这世间还有许多值得我眷恋之事，路漫漫，自有明月照我前行。”

　　话音落下，杯口摩挲的手指猛地顿住。

　　“自有日月照我前行..”程修谨喃喃念着：“你看的通透，倒是我浅薄了些。”

　　柳洛姝可不想逼着世子自我贬低，尴尬摆手道：“不过是小女胡言几句，世子见笑了。”

　　“非也。”程修谨看着她道：“焉知女子胡言不为警世真理？”

　　他一动不动看过来，深邃如水的眸中闪着点点璀璨，柳洛姝的身形倒映之上，清丽动人。

　　恍惚之间，柳洛姝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响如擂鼓。

　　那是她得到认可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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