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非囚雀

作者:鹿友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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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雀离笼



      华卿语朝盼暮盼,盼得花谢春残,盼得淹淹星光也黯淡。

      又是整整十日君前承欢,任他予取予求。

      耳鬓厮磨时袅袅依依的莺声细语,软磨硬泡,终换得这次出宫的机会。

      良机难求,失不再得。

      人间三月,艳阳和煦,碧空如洗。

      一乘华车自笔直宽阔的朱雀大街而下,大道通途,又拐入善和、通化两坊之间的里门,经过三坊之地,直抵长安西市。

      喧嚣市集里,南来北往的商贩行人如滚滚流水,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华卿语半躬起身,迫不及待地一掀帘栊,放眼望去。

      长街繁花似锦,沿街有胡姬当垆卖酒,笑靥如花;有胡商牵着载满香料的骆驼,高声吆喝。

      萧家馄饨,庚家玉棕,还有胡饼、炙羊肉、鲙鲤片、唐果子……街头巷尾,各类佳肴美馔,目不暇接,浓香扑鼻。

      这缭绕的人世烟火气,熏得人眼迷心醉,垂涎欲滴。

      “吁”的一声长啸,两匹马萧萧齐嘶,马车停在一条深巷的入口,尘埃落定。

      华卿语早已满心的急不可耐,便腾地一跃。
      她宛如一颗沉甸甸的熟果子,自枝头轻盈落下,稳稳着地。

      她飒爽利落地拍了拍掌,扑散灰尘,嫣然一回眸。

      李君策在后,款款地举扇一挑帘布,手扶车轼横木,正欲移步而下。

      他蓦地仰眉,恰望见华卿语冲自己怡然一笑,心头一荡,也不禁莞尔。
      能博她欢心,也不枉这一趟微服出游。

      李君策缓缓踱步至华卿语身侧,手中斑竹骨扇一挡,格在她身前:“嗳,仪态!”

      华卿语撅一撅嘴:“我今日是堂堂男儿,若不快意潇洒,岂不有负这大好年华?”

      李君策无可奈何,虽频频摇头,满眼宠爱却几欲溢出。

      华卿语忽地伸出柔夷,小指勾住他一角衣袖
      她舞弄眉梢,几分俏皮,拉扯着他便往人潮人海中去。

      四方驿内,满座客众如云。
      每桌都是三五的知己成群,或是飞花行令,同酌共饮,或是对品香茗,谈笑风生。

      李君策仍在二楼就座,不疾不徐地呷茶,又浅浅啖了一口绿李,微酸,涩口。

      华卿语兀自凭栏鸟瞰,目光不住地扫来扫去。

      可惜今儿店里这些客官实在平淡,皆是一般相同,不红不白的面孔,不温不火的话题。
      既无奇人,也无奇事。

      好没意趣,华卿语一对黛眉衰落成八字,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见傅粉何郎,便意兴阑珊了?”李君策沉声问。

      李君策将手中瓷盏晃了三晃,长睫低垂,觑着悠悠荡荡的亮黄色茶汤。
      一旗一枪,随之沉浮。

      华卿语莫名其妙地回首一瞥,喃喃低嗔:“这话真没意思!对着虚空也能吃干醋。”

      李君策忽而抬眸,睨她一眼:“这多半晌,你不来吃茶,却一直盯着旁的男人乱瞧,还怪我吃醋?”

      华卿语轻言悄悄,笑语吟吟地哄他:“我心底檀郎唯你一人,可满意了?”

      不消一月,如此的谎言蜜语,她皆能信口拈来,骗术精湛。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原本耿直莽撞的小黄犬,也修炼成了慧黠狡猾的小狐狸。

      李君策又沉眉不言,脸上颜色却在不知不觉间和悦许多,仿佛是挽住了点点春光。

      华卿语暗暗松了口气,她四处张望,只为寻找时机,好乘乱而逃,幸而未被他看穿自己这小心思。

      果真是爱令智昏,多疑如他,也难免一朝糊涂。
      竟还虑她私窥美男,还傅粉何郎,真是酸得倒牙!

      面若傅粉——神思徘徊间,她脑海中猛然跳脱出一个人影来,青衣翩翩,接她在怀……怎生又想起他?业孽呀,业孽!

      “咳咳!”

      李君策沉声重咳了两下,是刻意唤她归座。

      华卿语不情不愿地扭回身,只好与他相对坐下。

      她拾起一枚青青的脆李子,大口一咬,酸涩的汁水在唇齿间迸溅。
      嘶——她微微蹙眉,好酸!

      她小嘴半张,如红瓜子的小舌尖儿轻轻一吐,舔舐着酸得发抖的樱唇。

      李君策仍在啜茶,无意间一瞄她,喉结陡地一动。
      他无奈低叱:“吃没吃相!”

      “大丈夫——何须拘于小节!”

      华卿语不屑一顾,翻个白眼,转而又觑着李君策。

      她灵机一动,蓄意嘲弄:“李兄,你如此在意我,不怕惹得人家都当你是断袖?”

      李君策猛呛了一口茶水,霎时间脸色青黑,恨不能立刻封住她那张多言多语的小嘴。

      华卿语自鸣得意,双手托起香腮,眉眼戏谑地瞧他。

      不料李君策霍地撂下茶盏,他豁出脸面,决心与她赌斗。

      贴着一层薄薄衫袖,他握住华卿语半截藕臂,顺藤而上地渐渐摸索,直至捉紧她纤细的手腕。

      李君策勾唇一笑:“即便是有龙阳之癖,也是你我两厢情愿。”

      华卿语挣扎不脱,只得往回拽了拽腕子。
      她窃窃私语:“大庭广众的,真教人误会怎办?你不顾面子,我还要呢。”

      李君策不依不饶,一壁牢牢攥住她,一壁冷笑揶揄:“昨夜还同榻而眠,今儿怎就说出如此薄情的话儿来呢?”

      华卿语只得自吞苦水,她眸光一凛,又羞又恼地狠狠逼视向李君策。
      可他非但不撒手,反倒拉扯起来。

      两人正缠闹得紧,耳畔忽闻一阵喧嚷,人声嘈杂起来。

      只听楼下大堂里,众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着。

      “这糟老头一身衣衫破破烂烂,你非说他是能通天彻地的半仙儿,我可不信!”

      “哎,你可别不信邪,这是我亲眼所见。一年前,辅兴坊莫名起了场疫病,多半人都像斧劈似的头痛,日夜腹泄不止,多少郎中名医的药方都一味地失了灵。”

      这人如入了戏文,挑高了八度声调,引得众人一并侧耳注目。

      “你猜怎着?这易半仙自东方摇摇而来,一眼就盯准了坊西头那口古井。人家掐着符箓,‘扑’地吹一口气,顿时火光冲天,又一甩丢入井中,把灰烬都化在水里,又叫旁人摇上一桶水来。”

      这人又故作神秘地乍一停顿。

      “那桶水啊,是奇沉无比,三个壮汉一起攥着井绳往上拉,才强拖出来。这一到井口,所有人可都吓了一跳!”

      “那桶里盘着一条金光黑鳞的巨蟒,头生小角,身子有碗口这么粗,而且还有多半条耷拉在桶外呢!自此,那场疫病才消。”

      原本满腹狐疑的那人,也不由讶异:“如此说,是一条蛇妖作祟了?”

      “可不是嘛,你说若非仙人,哪有这伏妖妙法啊!”

      人群中又站出个青年,忍不住添枝加叶:“没错没错!我也亲眼见过。而且,我听说这半仙儿占卦卜筮也奇灵。只是须个‘缘’字,半仙儿平日里踪影莫测,常人是难寻一卦的。”

      正值春闱将试,有七八个书生不免心头萌念,都指望趁机一窥天命。

      几人挨挨挤挤地凑上前去,争先恐后地讨卦。

      一时间,大堂又闹哄哄地乱成一片。

      “诸位莫急莫扰,占卜且需机缘,凡人若误窃天机,反伤其身!”

      易半仙一嗓子亮如洪钟,仿若九霄天外传音,霎时打断了众人争纷。

      甫听此言,李君策与华卿语眼神交汇了一瞬,便齐齐向楼下望去。

      只见观者围作一圈,如星辰拱月,将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环在中间。

      那老人非僧非道,一身靛青氅衣,不戴冠亦不系巾,只披挂褴褛,赤足而立,手拄一根朽木乌漆的九节杖。

      李君策冷眸睥睨,不以为意:“啧,老骗子!”

      “你不信,那我去试他一试!”华卿语杏眼一眨。

      华卿语猛将手腕抽脱出来,一反手拂袖而立,翩翩然步下楼梯。

      她扬眉衅言:“是恐误泄天机,还是恐占卦不灵啊?”

      众人见状,纷纷闪出条路来。

      易半仙一捋如雪银白的长须,眉眼淡如止水:“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

      华卿语站至他跟前,玩味一乐:“那您又不肯卜卦,是教我信,还是不信呢?”

      易半仙朗声笑道:“无妨,无妨,今日合该公子有缘,老朽愿卜上一签。”

      话毕,他从破布褡裢里掣出一个签筒,里面呈有几十支参差不齐的薄篾竹片,勉强算作签了。

      华卿语接过,只当游戏,也不曾在心中默念神佛。

      她将签筒捧在手中,“哗啦啦”地摇了摇,还未使力一晃,一支竹签便陡地凌空一跃,跳落在地。

      易半仙用足尖一踢,那竹签又是飞旋腾起,划过一道弧线长影,蓦然一瞬,落于他掌心。

      这一幕,顿时引得周围众人目瞪口呆,纷纷惊叹。

      易半仙微微拈须,目光沉凝地审视一眼那签文,默默摇头,又递与华卿语。

      华卿语凝眸一看,只见翠绿竹皮的一面,书有十个大字:“二十四签,下下,阮籍穷途。”

      又调转一面,浓墨小楷镌刻着一首小诗:

      “误入樊笼事何哀,
      一生狂傲恃高才。
      穷途且哭莫徘徊,
      回车复路疑雾开。”

      而一旁解语,是王摩诘的一句五言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华卿语又从头至尾默念一遍,黛眉轻轻颦起,似解似不解。
      她笑问:“敢问长者,此签何意?”

      易半仙肃然答道:“此签为下下,大凶大厄。我观公子眉心一团黑气,恐近日有血光之危。”

      华卿语摊手一叹:“晚生无意冒犯,长者您何故戏弄于我呢?此签跳脱出来,分明是您那签筒内藏机关。”

      “非也!”易半仙摇头一笑,“此皆天意。不过,老朽还要赠公子一言。”

      “此签虽凶,但签诗末一句亦是转机。所谓阴阳易理,造化相生,下下而后变为上,正是否极泰来之理。若渡过灾厄,定有大运。”

      华卿语不禁嗤笑:“大运——是财势,爵禄,康寿,总不会是桃花吧?”

      易半仙皆一一摇头,末了叹道:“吉凶悔吝,皆由本心。”

      “打哑谜真无趣,您这签儿,我不信!”华卿语将竹签交还他,“长者可愿替我相一相面?”

      易半仙定睛瞧了她须臾,徐徐开口:“公子庭宽额阔,耳如垂珠,眼若星灿,自是福运长随,尤其颅囟之上一缕紫气如虹,必主极富极贵,位列公卿。可惜公子错投男胎,若生为女身,则贵不可言。”

      华卿语瞄了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几个书生,刻意又问:“如今我也正春闱待试,长者可知晚生此次功名如何?”

      “哈哈哈!”易半仙仰天长啸一声,“恕老朽直言,公子一生无功名。”

      华卿语霍地一愣,又复思量道:“您说我有公卿之命,却无功名。可我也并无祖荫袭官,您分明是自相矛盾。”

      此中玄机,只有她自己知晓,或许那暗笑不语的半仙儿也看穿了几分。

      旁人却都困惑,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又起了喧嚣。

      有个愣头青的书生从人群挤出,挑尖了声音:“半仙儿,他不信您,我信,赐我一卦罢。”

      此言一出,旁的举子也又跃跃欲试,可易半仙已如老僧入定一般,冥神止息,静立无言,再不理会这尘世的纷纷扰扰。

      华卿语墨瞳一转,计上心头。
      她站在人前高声道:“诸位求神问卜,皆为龙门一跃。但敢问,这科考取士,是由诸天神佛主考,还是由陛下钦点主考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书生追问。

      华卿语故弄玄虚:“我有一旧识,韩子归,韩大人。可有人曾听过?”

      有知情者忙接言:“新任河东刺史,官拜三品。听说他进士及第后,才在翰林院侍讲了不过半年,便被朝廷委此重任,可谓仕途亨通啊。”

      华卿语又调侃道:“韩兄亦不过寒门出身,如今跻身新贵,自有他的‘机缘’。你们枉费心力求神,不得‘机缘’,也是于事无补。”

      黑压压的人群间,不免有人暗戳戳地私相议论,小道传言,最是引人猎奇。

      “韩大人既是由帝师主考,又是天子门生,与往年几科自然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哎,就年前许家那桩案子,坊间传闻,都是韩大人的功劳。不然一个乡里秀才,本事再大也闹不到天子脚下来啊,能上达天听,必有贵人相助。”

      华卿语听罢遂心一笑,忽而仰目,往二层月台眺去。
      她举手一指正冷眼静观的李君策:“他便是奉旨暗访的钦差,你们何不自求‘机缘’?”

      书生们踟躇了半晌,心想不论真假,试一试又何妨?
      于是群拥而上,脚步踢踏,震得楼梯木板“吱嘎”乱响。

      二楼在座,有四个乔装护驾的御前千牛卫,见状不免警醒,皆跃身而起,挡在李君策身前。

      一时间如潮而起,好事者们挤成一面人墙,堵得水泼不入,密不透风。

      趁此刻混乱,华卿语甩袖抽身,翩跹而去,如困鸟放归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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