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

作者:千与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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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室内火光一闪,有人起夜,打了火折。

      微弱的亮光越过槅扇与风幔,在床榻旁悬停了会儿,幽幽照亮拥在被中,女郎的睡颜——宛若江月静水、海棠春眠。

      窗外有鸡鸣声穿过层层雾霭,自远处传来,屋外的檐槽里,鸽子收了羽翅,伏在窝中,自胸腔发出几声沉闷的“咕噜噜”。

      遥棠心中挂事,天微微亮时,霍然惺忪睁眼,抽身一场梦寐之中,待她眸瞳变得清明如水,那梦也就烟消云散了。

      遥棠掀了被,起身,披衣下榻,如瀑的青丝垂在身后,袜也未着,她靸着雀履,拉开房门,空气里的水雾闻风而动,争相而往,轻盈扑上出现在门后的那张粉颊。

      她阖上双目,立在青石铺就的院中,深深呼吸,贪婪地感受那久违的,带着一丝冷甜的气息。

      晨露滑落枝头春色,一点点渗入泥里,五更的谯楼钟鸣拖着悠扬的尾律盘桓天际。

      采宁起床,收拾好从耳房出来,见遥棠正在穿衣,愣说:“娘子怎么不多睡会儿?”她忙上前搭手,为遥棠穿戴,“娘子待会想先梳发还是先盥漱?”

      遥棠觉得今日天气应当会不错,等雾散了,就能看见霞光,她微笑启唇,仿若感慨:“等闲大病一场,白生生浪费了几年好时光。”她将满头的青丝捋束手中,“先梳发吧。”

      妆奁中鸾镜支起,打磨光滑的镜面泛着古铜柔和的色泽,遥棠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现在模样,倒也没有同从前有太大变化,她由着采宁为她梳起从前发髻,兀自出了会神。

      等过两日,她还是将自己已好了的事寻机坦言了吧,这样她就好向伯父伯母提自己想回去溧阳的事了。

      她想,她必须尽快回去一趟。

      嘉荫院内,庄氏已经起身,昨晚的药起了作用,她昏昏沉沉睡过一宿,身上轻快了不少,没了昨夜那种稀里糊涂的紧迫之感。

      采宁过来回话的时候,庄氏正在用早膳,采宁按遥棠的吩咐说了昨夜的事,庄氏听罢总算放下了心,她又问了几句,便让采宁先回去了。

      遥棠这里,柳家的人于她而言,几乎都是生疏的,唯一使她有些印象的,正是家中的这位大伯父,不过,他不巧出外行商去了,归期不定,她又向采宁打听了几句自己这个伯母的事,不难推度,她这个伯母应当是个不太有主见的软性子。

      庄氏过来遥棠院子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遥棠正坐在院中花木旁的一架秋千上晒太阳。

      她不经常来遥棠这里,每月不过循例过来几次罢了,也都只是站在远处望那娘子一会就转身回去了,就像现在这样。

      庄氏站在院门处,注视了遥棠一会,见那女郎依旧同往日那般,瞬时心内说不上是何滋味,她本欲转身离去,忽又敛了步子,继而入了院子。

      遥棠预感庄氏很快会来,她坐在院里秋千架上的一个恰好角度,这个位置,既能让自己的脸不直面来人太多,又能让自己很好地看见对方。

      遥棠才在秋千架上坐了会儿,庄氏果真很快就来了,她先是在院门前站了片刻,许是在犹豫,最后还是走了进来。

      庄氏身着石青深衣,作的是寻常装扮,她因从前家学缘故,一向都是质朴的,她今年不过三十八岁年纪,除却身材有些走样,容貌依旧算得上是姣好。

      采宁方从屋内出来,见庄氏过来,在院中石桌旁的石墩上坐了,忙上前见礼:“夫人。”

      庄氏见她手中拿着披巾,点头:“快去吧。”

      采宁将手中披巾仔细搭在遥棠膝上,道:“婢子去为夫人煮些茶来?”

      庄氏道:“不必。”她将采宁支走,“宅里今日请了厨娘来做百花糕,你也去,跟着学学那点心是如何做的。”

      采宁称是,出了院子。

      见采宁离开,庄氏长长呼了口气,自说自话起来:“天可怜见,九娘青春妙龄,竟患上如此怪病,这一病便是三年过去,还不幸摊上我这样个粗心大意的伯母,险些害她鸟折樊笼。”

      鸟折樊笼?

      听采宁说,昨夜她是被一位小郎君给送回来的,其他的,采宁也不知道更多。当然,遥棠也不知道,她的记忆是从当时自己栽落泥里的前一刻开始的,她还是想弄清楚,在此之前,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听着庄氏的所言,遥棠一时觉得,或许她恰好知道全部呢。

      遥棠犯了难,却听庄氏又道:“幸而这次有故人在宣城遇你,将你救下并送回,否则……否则家中怕是再寻不见你了……”

      说着,庄氏举帕拭了拭眼角。

      遥棠一愣,宣城?千里之外的那个宣城,这倒是遥棠未料到的。故人?哪个故人?那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忽然,她又觉得自己的这个伯母大概是不知道全部的,或许是她口中的那位“故人”并未告知实情,而实情,那位“故人”又知道多少实情呢?

      遥棠本不欲过多地去纠结那些,因为那些,都已过去,于现在的她而言,又有什么紧要的呢?现在的她,正好好坐在这里,心中在意的,是自己的将来。

      然而,她还不知道,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天下万千事物纷糅错杂,人心百态巧且艰,临危利害两相关,她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可惜懂得不够深刻,仍是栽了跟头。

      见遥棠侧倚在秋千上,仿佛睡去,微风轻轻吹拂日光中她的乌亮发丝,庄氏有些犹豫起昨夜记起之事,倘遥棠日后真如游翁所言那般,将来好起来,怕是要怨怪她这个伯母的。

      有如寻求一点宽慰,尽管庄氏明白,在遥棠这里是得不到回应的,但不知怎的,她仍想说给遥棠听听。

      “九娘,若是伯母现下为你订下一门亲事,你会怪伯母吗?”

      遥棠登时眼睫一颤。

      “就在前年……”

      这时,贾姆从院外进来,打断了庄氏接下来要说的话,庄氏见贾姆脚步迈得急,还以为家里又出了什么事,问:“阿姆,出了何事?”可又见贾姆神色不像,转念心内一动:“可是郎君他回了?”

      贾姆摇摇头,笑道:“夫人,家中有贵人上门,您赶紧过去瞧瞧。”

      庄氏稀里糊涂地,问:“什么贵人?”

      贾姆往秋千架处看了眼,卖起关子,道:“是好事,夫人待会就知道。”

      *
      日光如练,柔柔淌落屋顶青瓦。

      “喳——”

      一只喜鹊抖翅而来,落站屋顶垂脊之上,小东西挺胸昂首,两只小爪左右踱了踱,乌亮亮的一对豆眼逡巡着,霍然,墨亮的羽翅一展,周身搅起细碎的光。

      “喳——喳喳——”

      一桠新枝一沉,悠悠立在枝头的另只喜鹊“洽”了声,跳着脚飞上另节枝桠,跑远了。

      见状,小东西傲娇地“喳”了声,仍是追了过去……

      柳宅前厅内,一双凝脂般润泽的柔荑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拨了拨盖,递至胭脂红唇前,那嫩红的两片唇瓣微启,在轻轻吹了口气后,浅啜了一口盏中新茶。

      萧映雪一袭华衣,肩披蹙金帔帛,头梳高髻,插戴金簪步摇,落坐厅中,她将手中茶盏优雅搁下,染了蔻丹的指尖慵懒轻叩身旁茶几的案面。

      柳宅的几个侍女鲜有见过这样美貌的贵夫人,皆忍不住抬眼,悄悄看她。

      萧映雪出自萧家,同萧梁皇室的那个萧,算得上是同一个萧,两家的萧皆出自从前的兰陵萧氏,根本上同宗同族。后来,先有萧绍义在洛阳称帝,继而,又有萧仲谋在建邺登基,无论是现在的大梁国,还是曾经一世而亡的齐国,负的都是他们的曾经共主——姜卫政权。

      萧映雪与萧绍义同萧仲谋的关系,按辈分,前者她称一句伯父,后者是她亲叔叔。

      萧绍义的江山,起先是灭北周得来,算是凭自己本事夺取,曾自称问心无愧。而萧仲谋,则是趁机篡位夺权,为天下人所不齿。

      萧映雪之父伯修,曾绝食抗议仲谋行径,以至最后,兄弟二人至死不相问闻。

      常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宗法下的世家是一捆又一捆的束薪,但凡这捆束薪里有,哪怕一根柴禾起了火,那些被捆缚一起的其它,很难不被殃及。

      萧齐便是这样,随着天启帝萧仲谋宾天而去,齐没了,连带着的,是几个世家的衰落与覆灭。这些世家之中,有些本就效忠于齐,有些,也只是趋于形势、迫于姻亲。

      然齐国国祚存续不过三载,枢要又大都承袭卫国,那些衰落与覆灭的世家,及至现今,何尝又不是曾经卫的余殇?

      当年景成太子的母族符家是如此,萧映雪的母族云家亦是如此,只不过,萧映雪她是个遗腹女,父亲过世后,她跟着母亲,常年避世绝俗,待她长大,知事了,有些过往也离得远了,顶多也就令她心生些许感慨罢了,却不想,这感慨还真是一茬过后又一茬,叹不完了。

      “来了来了!”厅门前,一个王姓媒人翘首以待,见庄氏出现,喜气洋洋喊道,上前见礼:“柳夫人,”她往那树上枝头一指:“媒妇瞧贵宅今日喜鹊登枝,不正是天作的祥瑞?倒真是有喜了!”

      因见是个媒人,庄氏下意识以为,来人是来向小女儿柳芊芊说亲的。她看贾姆一眼,觉得不可,她虽嘴上总说些气话,可私心里,还是想多留女儿在身边几年的。

      萧映雪从座上起身,款步行至厅门前,她长娇玉立,对庄氏盈盈一笑。

      萧映雪今日的确是来柳家提亲的,却并非庄氏所想那般,而是为的柳家九娘。

      这事还得从半月前说起。

      半月前,萧映雪那位大她一轮,潜心修道,且十几年不思归家的兄长,突然夤夜回来,大惊小怪地向她追问,他名下为何会冒出一个“儿子”这件事。

      哦,当时她是如何回他的?她打着呵欠:“……还以为元拂道长是个方外人,不在乎这个。这事呢,是母亲做的主,你……”

      还不等萧映雪把话说完,萧元拂一拍脑门,兀自嘀咕了几句,大概是惊讶些什么之类的话,问:“那孩子可是当年云鸾……”

      萧映雪瞬时醒神,呵欠也不打了,诧异他一个十几年不过问俗事的方外人,怎会突然知晓这个。

      萧元拂没向她解释,径直去见了母亲云老夫人。

      那夜,云老夫人的住处杳然掌起一盏盏灯火,燃至天明,萧元拂究竟在母亲榻前跪了多久,暂不得而知。

      也不知她那不着调的兄长具体同母亲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是次日一寻着机会,就溜回他的罗浮山去了的。

      当萧映雪从自己母亲口中得知一些详细的时候,已是那夜之后的第七日了,她觉得他的兄长大约是狠中了什么邪,竟连灵台清明的母亲也能被他给蛊惑了。

      毕竟,从前卫国的穆宗皇帝在位时,不就有过斩杀妖道的传闻么。当然,那都是些年久失真的秘事,或许世上已再没有人知道真假,就像当年向来恭善的景成太子忽然弑君一事,那些事,或将尘封在过去,成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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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星期前 来自:江西
    入夜渐微凉,等一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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