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航向

作者:麦咸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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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前世



      第一次见到方郁,是在上初中那年。我父母忙于生意,将我暂时寄养在老家的叔婶家过暑假。我揣了一大包零食塞进行李箱里,靠这些东西,和村里的同龄人们迅速打成了一片。

      除了对门那家的小孩儿。

      他看着比我还小几岁,每次见到他,不是趴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写字,就是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围裙干农活,见了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装模作样地淡淡微笑。

      呵,小大人儿似的,我心里不忿地想,手里的游戏机键盘敲得啪啪作响。

      后来听婶婶说,这是个可怜的娃。父母因意外走得早,留下他给乡下的奶奶带。一老一小靠着笔赔偿金勉强度日,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他就从小帮着拾柴火,干农活,秋收了再把菜拿到镇上去卖。

      哎,确实挺可怜的。

      他家还养了条叫大黄的土狗。大黄体型不大,声音挺大。每天一早就在门口汪汪叫个不停,跟村里的公鸡比赛打鸣似的。我被吵得受不了,从地上捡了两颗石子朝它扔了过去。谁知它也不跑,尾巴摇得更欢实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它上前闻了闻,没吃,只在原地打着转。

      “它想要你碗里的肉骨头。”方郁在不远处喂鸡,见状提醒道。我瞅了瞅碗里啃剩下的骨头,用筷子朝远处甩了出去,果不其然,大黄顺着抛物线稳稳叼住那块肉骨头,跑到别处去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学着婶婶的样子问他:“吃早饭了吗?来我家吃?”

      “吃过了。”

      “那等会儿要不要来玩玩具?”我指了指门前空地上的遥控汽车。

      方郁摇摇头,将手里最后一把粟米撒了出去。他朝我走近了些,有点腼腆地问道:“前几天你看的那本书……能借给我看吗?”

      我略一思索,是我端着小马扎在门口胡乱翻的那本《汤姆索亚历险记》,我们的暑假作业。

      “看得懂吗你?”

      “看得懂。”

      于是我回屋拿了,递给他。

      如此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

      其实真正算下来,这些年我和方郁相处的时间并不久,充其量不过每年寒暑假的一点时间,平时我在城里上学,他读的镇上的学校,我们鲜少联系。

      可不得不说,他是我相处起来最舒服的朋友,每次我回来,就带我去看长大了的大黄,去村口的池塘边看小鸭子捞鱼,给我讲述这个桃花源般的小村庄里发生的很多故事。

      他也喜欢听我讲城里的事,这几年越发普及的智能手机,让人身临其境的3D电影,他托着下巴听我讲的时候,头跟着我话里的停顿一点一点,眼睛亮晶晶的,像撒满了星星。

      后来我高考发挥得不错,考入A市的一所医学院,方郁看着比我都高兴,在田野上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说阿泽你真棒,以后我也要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后来他也的确做到了。以镇里第一名的成绩,从这个无名无姓的小山村,考进了知名的A大。

      我并不吃惊,方郁是个极其认真努力且执着的人,意志力惊人,他认定的东西,会努力争取,会紧紧抓牢,就算头破血流都不愿松手。

      选专业的时候,从来没接触过电脑的他选择了计算机,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好赚钱。他说过,要赚很多很多钱,买大房子,再把奶奶接到城里,去治眼睛。

      可天不遂人愿,他大二那年,老太太先一步走了。

      老人家成天乐呵呵的,好些年都没得过什么病。这次不知怎么急性肠梗阻,到底是年龄大了,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丧事是乡亲们帮着一起办的,方郁一个人披麻戴孝,在棺前跪了一整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却一直忍着没掉眼泪。直到棺材被抬走,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水才顺着眼角往下流。

      后来再见到方郁,我怕他伤心,就很少提起老家的事。我把他当亲弟弟对待,平时就多引着他聊些学校里的趣事,参加了什么社团,交了什么朋友,逢年过节也让他来我家里过。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事,反过来安慰我,他说阿泽,不用担心,我挺好的。

      但我看得出,他并不好,像生活没有了支点,却还要机械地向前走,淡然又落寞。

      直到有一天,我感觉他变了,叽里呱啦地开始和我分享生活里的奇闻趣事。那时我开玩笑地问他,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他没立刻回答,只抿着嘴将手里的杯子握紧又松开,手指无意识地顺着杯沿摩挲。良久,他抬头说,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我们经常在一块儿。

      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人是个男的,他们学校法律系的学长。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人生在世,世事无常,该让自己过得舒坦些,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更何况方郁也没别的亲人,要是真遇到一个对他好的人,是个男的又怎样呢。

      是方郁追的那人,后来他们在一起了,方郁和我说,这用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运气。

      这话如今看来,真是一语成谶。

      他们在一起后,方郁说过,找个机会让我们见见。结果转眼两三年过去了,别说人了,连人影都没见着。

      后来总算见着人影了。这位秦大律师西装革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回信息,来去匆匆,走路带风,只剩下影儿了。

      那时我就觉得,这人不行。

      方郁替他开脱,说做律师的忙着接案子见客户,很正常。

      好,好,忙,比当老板的都忙。

      我们唯一一次争吵也是因为这件事。那次方郁过生日,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去家里。蛋糕我们买的,一桌子菜方郁做的,秦大律师目不斜视地走到门口,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开门走了。

      那一刻我忍无可忍,起身就要出门拉住秦屿鹤,被方郁一把按住。

      他说,阿泽,你别管这事了。

      我怒气直冲脑门,撂下狠话,说你以为我很想管吗,以后你的事,都别让我管。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甚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气得没再主动联系过他。家里给介绍了对象,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我忙着自己的生活,确实没空管外人的事。

      我们有快一年没见面。我时常想,如果不是后来在医院偶然碰见他,我们或许就这样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了。

      那天我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去医院打针,从住院部穿过时,碰见了方郁。

      他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吊水。人似乎瘦了很多,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没什么血色,呆呆地望着地面,眼里看不出情绪。

      我喊了他,抬头看到我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无措,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说他住院了。

      我抬头看了看,是肿瘤科的病房。

      我找医生细细打听了他的病情,不好治,手术风险很大,极大概率下不来手术台。但如果不手术……也就只剩下几个月时间。

      我问他,秦屿鹤知道这事吗。

      他很平静,垂下眼睑,说他们分手了。

      我又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后面几个月想出去走走,有很多之前想去旅游的地方,还一直没有去。

      其实他的情况,已经不适合满世界到处跑,更何况手术虽然风险大,倒也没到走投无路的程度。

      我心里难受,腿也发软,于是顺势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道,方郁,你就听哥这次的吧,咱们赌一把好不好。先治病,等病治好了,哥陪你出去走。

      方郁看着我,许久没说话。他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睛却还是很好看,明亮清澈,望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温柔,他笑了笑,说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我也跟着他笑,笑到肚子都痛了,眼泪直往外冒,骂他道,你这个没良心的!

      方郁转移开了视线,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我的提议。过了良久,才抬起头,答了一句好,那赌一把吧。

      事实上他的身体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需要先调养一阵才能达到手术指标。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医院跑,给他带束花,陪他说说话。

      可是脑肿瘤到后期发展得很快,他每天吐得厉害,人也像床头那些花一样迅速枯萎下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开始逐渐忘记一些事情,有时候前一秒还在说的话,后一秒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按照医生的建议拿给他一个本子,让他没事在上面写写字,把那些重要的记忆记录下来,也有助于减缓病情的发展。

      方郁很听话,我时常看到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认真乖巧的模样就像小时候趴在家门口看书写字的少年。

      有天我走进病房时看到他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以为他睡着了。我放轻了脚步靠近,把新买的花插到一旁的花瓶里,才发现他是在哭。我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

      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音很重。他说,阿泽,我好难受。我一直想忘了他,现在我真的开始忘记和他的事,也记不清他的脸了,又觉得好难受。

      那些不高兴的事,忘就忘了吧。

      手术那天,我看着他的病床被推出房间,他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随着呼吸泛起一阵阵雾气。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微微抬手,指了指床边的桌子。

      我俯下身,才听见他在用微弱的气声说,阿泽,我想家了…

      我眼眶一阵阵泛酸,连忙将他瘦骨嶙峋,布满青紫针孔的手放回被子里,安慰他道,好,等病好了就带你回家。

      他点点头,眼睛半睁着,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谢谢你,阿泽。

      我在桌子的抽屉里找到很多东西,有那本方郁记了一段时间的日记本,有他的存折和银行卡,各种身份证件,还有公证过的遗嘱。

      我打开那本日记,里面方郁规规矩矩地记录了很多事情,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奶奶,他生活和长大的地方。

      再往后翻,是一些大学时期的事,再后面就开始变得简略,日记到这里也戛然而止了。

      翻到最后的时候,从本子里掉落出一张薄薄的卡片,上面写着,希望他过得幸福。

      我跑下楼,连抽了半盒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秦屿鹤打个电话。

      见到秦屿鹤的那一刻我几乎控制不住要上前抡他的冲动,但忍了又忍还是抑制住了。不管之前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在那一刻表现出的悲痛欲绝,实在不像是演的。

      我叹了口气,不知还能和他说什么,把方郁留下的有关他的东西,连同那张卡片一起交给他便转身离开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秦屿鹤,后来他去了哪,和谁在一起,我不关心。

      方郁的后事是我料理的。准确来说我也没做什么,他一向不爱麻烦别人,该安排的早都安排好了,我只需要跟着流程走。

      他工作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工资加上股票几乎够买一套房。没有直接继承人,按照遗嘱,这些钱多数都被捐赠给了疾病研究机构。

      葬礼也一切从简,只请了些走得近的亲戚朋友。结束之后,我专程请了几天假,带着他的骨灰回了趟乡下老家。

      村子几乎空了,年轻人们大多都去了城里定居,老人们有的去世,有的年纪大了,被子女接去城市里养老。老房子上布满了爬山虎,被枝叶掩埋住,即将永久地沉睡下去。

      我按照方郁的遗愿,将他的骨灰埋在了他家后院的那片竹林里,就挨着他奶奶和大黄。虽然以前方郁总想着往外跑,去看外面的世界,但我知道,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始终眷恋着的地方。

      一切都没怎么变,还是郁郁葱葱,也没什么杂草,显然方郁每年都会回来收拾。我将院子又仔细打扫了一番,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少年拿着把铲子带我挖竹笋,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喊哥哥。

      弄完这一切,我走出门,给房子落了锁,将所有的回忆留在里面。我开着车从那里离开,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它在后视镜中愈来愈远,愈来愈远,最后变成一个点。

      到家啦,方郁。如果有来世,希望你也过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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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番外一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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