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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吉则止
大风撕扯着残云。
吉安卫与庐陵乡兵已然开拔。
队伍沉默地行进在赣江河岸,脚步声与江水响成一片。
李见慈并未骑马,与士卒一同步行,晚风寒意渐重,她转身对随行的徐实道:“去将卫所带出来的那些厚衣衫分发下去,尤其关照水师和两岸伏波的弟兄。”
“是。”徐实往后头那架车走去。
月隐星稀,江风凛冽。
队伍抵达峡江金滩段时,最后一缕天光正从天玉山余脉间褪去。
两岸山崖漆黑一片,将狭窄的江面压得愈发深邃。
李见慈登上了北岸崖壁,此处视野开阔,可俯瞰大半个战场。
酉时过后,天色逐渐沉黯,江水从浑黄变为墨绿,融入无边黑暗,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现在,还能辨出下游沙船的轮廓,到最后,天地间就只剩下了风声、水声。
所以,除了水陆设伏以外,指挥调度是整场战役的关键,等天彻底黑下来,两岸夹击,水陆协同,如果彼时调度失灵,必定为贼所乘。
李见慈料到寻常锣鼓喊杀声易被水声掩盖,便以火与光为号,高地火起,便是贼入瓮中之讯,全军戒备,随后,以赤、白、蓝三色灯笼指向,水师船只则摇动火把回应。
夜色如墨,彻底浸透了峡江。
李见慈矗立在高地的火堆旁,望着下面金滩段的近二百人——
主力沙船,依仗高大的船楼,横亘在了下游狭窄的出口,数条小舢板则隐匿在上游的水汊中,船上满载着浸了火油的柴草。
与此同时,两岸崖壁之上,乡勇们的身影与岩石林木融为一体。
众人屏息凝神,弓弩引而不发,架设在险要处的几门虎蹲炮和火铳,炮口已经对准下方那片漆黑的江面。
森冷的江风吹动衣衫,四面的乡勇、水兵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大战前漫长的死寂。只有江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撞击礁石,发出巨大的轰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过了,丑时也将过半,江面上除了黑暗,依旧空无一物。
高地之下,开始有细微的骚动传来,怀疑如同夜色中的湿气,悄然蔓延。
李见慈暗自深吸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这秋意凉透。
等待是漫长的,甚至是无果的,所以她历来先发制人,但真让她等一回,又不得不佩服那些有这个耐性的人。也许世间最为坚韧的,并不是刀锋展露时的华光,而是长久磨刀的寂寥。
丑时三刻。
万籁俱寂中,唯有江水拍岸之声。
几点摇曳的灯火终于闯入李见慈目下,那是贼寇探路的哨船,在江心逡巡,未见异常,紧接着,乌泱泱的船队——约十几艘吃水颇深的大船,借着微弱的夜光和水流,依次驶入峡江。
船桨入水的声音变得密集,甚至能听到贼人压低的交谈声。
就在船队陷入狭弯,船速减缓的刹那——
李见慈缓缓抬手。
·
孙岱青得到峡江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
程有六被派往青原山,带信给常、刘二位知县,请其尽快下山,与永丰李知县共商剿寇事。
他一走,经历司的耳报也便没有那么及时,长随直到日中,才将一封公文抄录,送到了孙府上。
“焚毁、击沉贼船九艘,俘获一艘,生擒贼众近百!”长随一字一顿,目光中还残余着被大事震惊后的木讷。
峡江围捕一役,发生在丑时。
夜深人静,府衙众人早已散值,根本不知到就在这一夜里李知县离开府衙后,去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得知后,也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一觉醒来天都变了”的荒诞。
长随如此,孙岱青就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新来的知县。
比之太多官场中人不同,李见慈“知兵”,这会是她在藩台、宪台那边最大的优势。
“知兵”这种本事,绝不能靠说,要有实战实绩,才能显出厉害。
李见慈先前那封请兵的移文,用意显然不是请兵,而是具陈“寇情如火”,为她昨夜发兵峡江挣一个“师出有名”,只可惜他当日,并未看穿此举的真正用意。
让孙岱青警惕的是,“知兵”是本事,亦是筹码,李见慈先前纸上谈兵,没有筹码,而在“峡江围捕一役”之后,她在省府那边说话的分量就不一样了。
孙岱青深吸一口气,缓缓躺下去,正午的阳光此刻越过窗棂,刺得他眼睛发胀,“昨夜峡江一役的来龙去脉,你且说个清楚。”
长随愣了愣,垂手道:“此事……此事的详情还不能尽知。”
长随的声音愣生生的,听得孙岱青眉头一皱,强压的心火烧得更旺了些:“那你刚才念的是什么!不是题本?!”
长随难得见自家大人发怒,连忙低头:“非是题本,是李知县为庐陵乡勇与吉安卫众将士请功的叙功疏。”
题本,是大胜后、官员由通政司上呈,详述战役经过,用于报捷;叙功疏就不一样了,只是报功求赏,也难怪长随一问三不知。
孙岱青的火气稍稍平复了些,拿起书办的抄本看了眼日期,心下冷笑,李见慈当天夜里收兵,竟然还能抽空写这么一道请功的奏疏,“她倒是功名心切。”
不报捷而先请功,实在是一个精明的做法。
报捷仅仅是一则新闻,过了这阵子就会淡下来。
请功却是一套章程,需各方过目、批复、审查,没等奏疏呈上去,半个江西官场都知道这件事了,李见慈的名字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提及,到最后、无论功劳能不能下来,她都是“有功之臣”。
“不容小觑……”
孙岱青闭上了双眼,只觉头顶的几个穴位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原以为,即便李见慈发兵,也该等到吴定国的大队人马抵达府城。剿寇,兵马是最要紧的,吉安卫所废弛多年,李见慈一夜间也不大可能召集太多乡勇,“她……她究竟带了多少人去峡江?”
一旁的长随沉默着,也在思索这个问题,先要歼敌,后要抓捕近百号河寇,“这得有五六百人吧……”
孙岱青眸光微动,以手叩额头,这些年郑仕载领兵剿寇,举兵动辄上千,李见慈如果真能以少胜多,未必不是在打前人的脸……
·
日头悬在正当空,像一炉烧得过旺的炭,白晃晃灼人。
风很大,呼啸而过,张满了整叶帆。
程有六坐船,泊到了青原山。
青原山,属罗霄山脉余脉,位于吉安府城东南隅,隔着赣江十里之遥。
山脚下是富水支流,水面开阔处,风帆如阵,在秋阳下闪着刺目的银光。
程有六走上岸,身形正好被群山的影子覆盖,这影子很短、却漆黑极了,远远望去,山上的七祖道场仍是人满为患,山道上乌泱泱的一片行人,川流不止。
“七祖道场已历百年,唐时,思行禅师拜在六祖慧能门下,六祖知因缘已到,便对他说‘自古佛法一脉相传,支分派衍,各化一方。你当去弘法,莫使法脉断绝。’”
“行思禅师便问,我当往何处去。”
“六祖说,行思,你遇吉则止。”
“于是,行思禅师便回到了故乡吉州,在青原山的静居寺开山驻锡。”
“原来如此。”刘兆德听着缓缓点头,心思却全不在此处。
听禅无味,这次来也只是为了等省里那位宪台大人,思及他雅好佛学,兴许会先一步到此,却不想等了这些天都是白费工夫,但也算知道,此次剿寇之事一时还定不下来。
常伯安将香举至额前,眼睛半阖,神情格外虔诚,须臾,三支香陷入炉中,香火头在昏暗中红得刺眼。
“常兄,走吧。”刘兆德从蒲团上站起,嗓音有些不耐。
常伯安没说什么,抬头看了佛像一眼,转过步子走到他前面。
两人在乌泱泱的人流中往外走,刚到大殿前,便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有六似乎也瞧见了他们,快步向这边走来,面上神情凝重,似是有大事发生。
刘兆德眸光微动,看向常伯安。
常伯安托住程有六施礼的手,面色冷沉:“出去再说。”
三人出了大殿,到了寺旁一道回廊。
这回廊曲折,一半嵌在山岩之下,一半悬于浅壑之上,本是供香客歇脚观景的雅处。此刻过了午时,香客大多涌入寺内,这里便分外冷清,廊内光影,被粗大的廊柱与檐下斗栱切割得支离破碎。
回廊里的暗影中,三人站着。
程有六已将这些天吉安府城里李见慈的所作所为一一禀报,尤其将她接管经历司后讨要账目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常老,这个姓李的是冲着您来的……”
常伯安没有接话,他望着廊外被风撕扯的草木,像是陷入了沉思。
“代府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下来的?”刘兆德倏尔扫向程有六,眼神警惕起来,“你们孙经历,不会想把这件事瞒过我们吧?”
程有六眼珠一转,虽不知详情,却也清楚这个时候不能开罪这两位,连忙道:“二位堂尊走后,这宪牌才送到衙门,经历是想报过来的,可这些天让那个李恕害的,经历的老毛病也犯了。”
“代我们,向你家孙经历问安。”常伯安侧过脸,强风吹着,晃动的枝影在他脸上扫过。
程有六皱眉,听出了言外之意,“您二位不回府城?”这话说得有些急,也是程有六心急,他出来不只是要把话带到,更是要把人带回去。
“无论是‘代府’,还是‘经历司’,不过一时意气之争,李见慈如果没有后手,做这些都是白费。”
常伯安目光沉静,他倒是不担心他那本账,只是现在李见慈不惜开罪孙岱青,也要短暂接管经历司,一定是要做什么,眼下最难弄明白的就是这个后手,若换作旁人,他尚可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李见慈……这个人到底是刚来吉安,他一时还不能把人摸透。
“有后手?”程有六目光一滞。
刘兆德这时也缓缓抬头,凝视常伯安。
“所以你要尽快赶回去,让孙经历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看住,”常伯安转过身,望向程有六的眼神格外冷冽,“眼下兵分两路,你先截住人再说。”
兵分两路,程有六算是听明白了一些,“可我回府衙去,您二位是去……”
“这你就不用管了。”刘兆德袖袍一扬,转向程有六,“我们今早便已收拾好行囊,你且顾好孙经历那边。”
·
午后,太阳掩进了云里,天又红又黑。
孙岱青仍躺在庭中,不是小憩,而是僵卧。
他沉思了一下午,不单是因为受到李见慈峡江一役的冲击,事实上,在来到吉安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自家庭院里无所事事地躺这么久。
今天,他想了很多事,最后,所有思绪竟都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吉安知府柳观复。
或许,是时候去见一面了。
“大人,”长随又来回报:“李知县今日午饭后,先后去了经历司值房和架阁库,看了历年剿寇的知府呈详、申文,还有都指挥使司的咨呈,出了架阁库,在退思堂外坐了一会儿,之后叫来了丫鬟海棠,没说几句话,便起身过二门,叫差役牵马,打马出了府衙。”
“她走了?”孙岱青缓缓坐了起来,对这个结果,颇有些意外。
长随点了点头,“是。”
孙岱青眯起眼,“去哪儿了?”
“这个……小的不知道。”长随低下了头。
孙岱青盯着他:“为什么不留意?”
“小的留意了,”长随目光闪烁,赶忙解释道:“但似乎……并不是吉安卫方向。”
孙岱青脸上的神情微微松动,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打眼望向长随,目光骤冷:“赶紧,备车,本官要回经历司。”
长随一时愣住,“可您眼下‘重病缠身’,已向李知县告了两日假。”
孙岱青已经掀开身上的薄褥,起身望了眼天色:“所以要‘时其亡也,而往拜之’。”
孙府的马车过了横桥,两边街市已稀稀拉拉地点起了灯,一片亮一片暗,格外晃眼。
秋日里似乎没有黄昏,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是傍晚上灯时分。
孙岱青放下车帘,往厢壁一靠,听着外面人潮汹涌,心底却平静异常。也许是得隙而入,此行颇有一种“小贼走大道”的装腔作势感。
吉安府衙外,大红灯笼高高挂。
孙岱青下了轿,身后随从给他披上了一件厚袍。
他缓缓抬起头,迎面的冷风拂过了两鬓散落的发丝。
走过仪门、戒石坊、正堂、后堂。
官署大堂飞檐如铁,在黯淡的天光下沉默地俯瞰大地。
三门后是知府官邸。
官邸坐落在吉安府衙的最深处,背靠亲民楼,比外衙低了六尺,但仍需仰视方能见其门楣。巨木与青石交错,梁柱粗壮,屋脊高耸,鸱吻在天光中落下一片沉黑的阴影。
门板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纵九横七,森然排列。
孙岱青抬起头,望着那院墙上空透出来的点点亮光,深吸一口气。
“同柳府台说一声,本官有要事禀告。”
廊下两名按刀而立的士卒对视一眼,又看向他,目光有些迟疑,“孙经历,柳府台病重,不宜见客。”
孙岱青目光微冷,扫向那两人,“本官要说的话,关乎吉安府百万生民所系,真要误了时辰,你二人担待得起么?”
士卒沉默一瞬,想到眼下吉安府剿寇之事,也便侧身避让。
灯笼摇曳,光影碎在地上,将门前的数级石阶照得清晰。
孙岱青跨过门槛,径直往里面走去。
秋夜深了,知府官邸的甬道像一条暗河,两侧的高墙泛着青白的光。
孙岱青穿过月洞门,步子又快又重,脚下这条路已走过太多遍,以往他是来回报移文,今夜却有不同。
雅安堂前的石阶下,一个身影从廊柱后转出来,拦在当路。
是柳府台的贴身长随,他垂手站着,仿佛早有预料,目光直视着孙岱青:“孙经历,府台大人说过的话,断不会更改,您今日若非改了主意,再谈也是无益。”
孙岱青掠过他挑衅的眼神,转向明窗,窗纸上映着个人影,轮廓清癯,手里晃着茶洗——升迁在即,真是悠闲。
“他有话,我也有话。” 孙岱青没有看长随,目光仍盯着窗纸上那个身影,“你去告诉他,如果他要这样耗着,那我不介意撕破这张脸,左右一个八品的缺,丢就丢了。他那里是京官清要,且须掂量着!”
此话一出,登时刺破了院里那层虚伪的平静。
窗内的茶洗似乎顿了一下,人影凝住不动。
长随一怔,没想到他还是这样冥顽不灵,目中露出冷意,“孙经历!先前已经说好了山西矿监,是您自个儿不要!”
“你们打发叫花子呢……”
孙岱青微抬下颌,望着窗中人,漠然而立,柳观复,我孙某人替你干了这么多年的事,你临走就想把我打发了,哪儿那么容易,“别老窝在这个小院子做些附庸风雅的蠢事,那个永丰知县已经逼到门上,你也该听听外面出了什么事!”
明月高悬,洒下一片清辉。
孙岱青从官邸出来,步子有些沉,柳观复能想明白是最好,如果想不明白,哪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也要拉他做垫背的!
孙岱青目光一凛,正走着,不妨斜里撞出个人来,险些带得他一个趔趄。
侍从见冲撞的是孙经历,慌得连连作揖。
孙岱青本就心烦意乱,被此一撞,刚要斥问,却听那侍从急急开口:“大人恕罪!安福王知县到了,小的正往寅宾馆布置……”
孙岱青一愣,这才想起这是去寅宾馆的路,王孝庵走水路过来,今天也该到了,只是这些天他称病在家,竟把此事忘得干净。
他定了定神,问道:“王知县现在何处?”
“在退思堂喝茶。”侍从低声道。
孙岱青默然片刻,方略里的剿寇水战,用到上千号兵卒,所以要再造战船,如今武功山的木还未运出,吉安剿寇的动作却已开始,一会儿对着王孝庵,该说些什么好呢?
他迟疑片刻,折转身,往退思堂走去。
到了堂外,孙岱青就发现,自己是思虑过甚了。
退思堂里,烛影昏黄,侍从奉上的茶盏搁在木几上,堂内座上却是空无一人。
孙经历的脚步停在门槛外,蹙眉问:“王知县人呢?”
侍从赶忙回话:“堂尊刚来府城,舟车劳顿,胸口闷得慌,方才请人牵马,要到街上走走。”
孙岱青眼睛一眯,他太知道王孝庵是个什么人了,若非被省府安排了事,他动都不会动一下,远的不说,近来的几日行程,教他拖拖拉拉,直至今天才到,怎么现下反倒勤快起来了?
“王知县坐下来,有说什么吗?”
侍从目光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忙道:“堂尊问话,永丰的李知县怎么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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