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丁上瘾

　　两人不欢而散，江颂“砰”一下甩上门，下一秒却似乎在楚郁白心上引发了一场泥石流。

　　??他泻了力，猛地一下摔回凳子上，眼神瞥向那支早在他们争吵之前，便躺在地上的笔，眼里蒙了层灰。

　　??还真被那想法说中了，江颂真和他关系破裂，他又高兴不起来。

　　??他弯腰捡起那支笔和它的笔盖，心沉沉地在作业边角上试了试——断墨了。

　　??这种便宜笔的质量就是不好，楚郁白大概有所预料，面上一丝表情不带地盖上笔盖，随手就丢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又多了张撕碎的纸。

　　??江颂前一秒冷漠地撕了他今天刚给楚郁白找的题。

　　??他笑自己方才的盛怒，无疑是承认自作多情的供词。

　　??听过几声脆爽的撕纸声，他才对刚才所有的事情有了真切的实感。

　　??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冲动和情绪化了？对着楚郁白这种样子的小鬼，他说什么做什么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权当笑话看过眼便好。

　　??他原是这么想的，且在今天以前，他都觉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做到。

　　??——但现下看来，似乎不是了。

　　??江颂带着点懊恼，挑了根烟到阳台点上，幸好这时候家里没人，也由着他胡闹。

　　??熟悉的尼古丁气息很快包围了他，总算给了他点微末的安全感。

　　??他目光沉沉，伸出手去勾挑那缕落在眼里不太明晰青烟。手上的动作让他的恐惧情绪消散了不少，他终于可以静下来想自己近来几次失控的原因。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喜欢嘛。

　　??江颂叹了口气，灭了烟。

　　??*

　　??“我回来了。”

　　??楚郁白满头大汗地开了家门，跨进来后木门在他身后闷闷地合上。

　　??换鞋，放书包，洗手，上桌——

　　??江夏敏给楚郁白的座位放上碗筷，笑盈盈地开口：“小楚回来啦，赶紧吃，我们也……”

　　??楚郁白正要说句谢谢，话头就被楚帆截下了。

　　??“吃什么，又鬼混什么了？这么晚回来，让大家都等你一个人吃饭？”

　　??“前段时间学习态度挺好，我以为你是醒悟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楚郁白，你搞搞清楚，读这个书是为谁啊。”

　　??江夏敏扯了扯楚帆的袖子，有些尴尬地出来打圆场：“小楚最近挺辛苦的，你别乱讲，小楚你先吃啊，这几个菜前几天颂颂跟我说你爱吃呢。”

　　??楚郁白听他提到江颂，垂下头分给了他一个眼神。

　　??江颂只是乜斜着他，不做言语。

　　??“行了，我知道他什么尿性。”一会沉默后，楚帆冷冷道，他用筷子隔空点了点楚郁白，“真的是越来越没样子了，也不想想你妈要是看到，得有多失望。”

　　??瞬间，楚郁白忽地抬头，面上满是惊愕。

　　??他耗费了很久才读明白这句话，他爸已经很久没提过他妈了，去世的妈妈在父子之间是一点就着的火药，往前时候两个人都默契地掩了这事，如今……

　　??他爸竟也说的出这样的话。

　　??——当着江家母子的面。

　　??楚郁白震惊地摇了摇头，默默消化着现下的情形，不多时才开口：“所以你是觉得我妈怎么想我，你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他原是还有更剖白，更犀利的言辞，只是目光扫过江家母子时又心念微转——这些话留着私下和他爸说就是，说出来大家都难堪。

　　??他闭上嘴又嫌自己优柔寡断，随意心软，但再开口他却已经做不到。

　　??算了，他本就是硬气不起来的人吧。

　　??“我不吃了，谢谢阿姨。”

　　??说来好笑，到头来他能做到的只是趁早离开饭桌，继续去逃避，去妥协。

　　??*

　　??楚郁白回房间闷头就睡。

　　??多少次了，家里一闹掰就是固定流程，不吃晚饭，回房间，睡觉。

　　??他松了劲瘫上床时脑子里麻得很，今晚上他又去打球，几个同学调侃他怎么今天不抱学霸大腿了，是不是学霸抛弃你了。

　　??他听着不是滋味，咽下口水却到底说不上一句话来反驳——他们说的一点不错，江颂亲口的那句“当我不存在”，这么半周一周过去了，他甚至记得这人说这话时的一颦一笑。

　　??于是他打着哈哈混过了朋友的盘问，“他那么忙，总关注我这不本末倒置了吗？”

　　??几人笑着拍他肩，说理解理解。

　　??给他拍的心里更不痛快。

　　??几场球打的很凶，他像不要命一样地跑全场，汗水糊进眼睛里也一声不吭，空出手来时随便一抹就作罢。

　　??旁人都看出他状态不对，找着理由叫停，楚郁白只是觑他们一眼，说，你们有事就先走，我打完明天把球给你们带回去。

　　??哪有人敢走——他这架势，万一出事了谁担得起。

　　??最终还是李南看不下去，截了球传给场外的同学，从背后猛一推楚郁白。那时楚郁白一踉跄，站稳后也不看李南，默默地找水喝，喝完便往家里走。

　　??李南大概也想着由着这疯子回家冷静一晚上，明早怎么说也该缓过来了，再问不迟，便也随他回去了。

　　??——谁知，楚郁白回到家是这般情形。

　　??*

　　??往后几日常下淅淅沥沥的雨。

　　??楚郁白向李南掩过了那些破事——说掩还是太难听，他只觉得自己都没明白的矛盾心理——说到底无非鸡毛蒜皮，讲给别人听未免也太过无病呻吟。

　　??李南将信将疑，对着楚郁白三分真实，七分糊弄的话术心下了然，又觉得以这家伙的性格，先前真正闹心的和他爸的矛盾都恨不得掰碎了，一字一句骂给他们这帮弟兄听，如今还想着掩饰几分……

　　??想必不是大事。

　　??他一步步把自己说服了，而且这几天就是楚郁白生日，这人好不容易说回谎，信就信了……总之，李南不再过问这事。

　　??“楚哥，你今天生日是吧，生日快乐啊！今晚你家里……”午休结束后，李南推醒趴在桌上补觉的楚郁白。

　　??楚郁白睡眼迷蒙，皱着眉摇摇头，好一会才明白这位是想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就复道：“今晚算了，你们要约就明天周末吧，玩到几点都行。”

　　??他现在头有点疼，指不定是要发烧了，况且晚上计划着要去给他妈扫墓的……就算了。

　　??李南也有所预料，去年楚郁白生日，他也兴致缺缺，第二天顶了个黑眼圈来学校，一问是在他妈墓地待到半夜。

　　??“那你悠着点，有什么需要的和我们说。”

　　??楚郁白点点头，眼皮撑不到几秒又阖上，“行了我知道。我再睡会，一会老师来就说我头疼。”

　　??结果他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第二节下课，旁边同学和老师打过招呼，老师也没叫醒他，他就这么在学校昏迷了一个半小时。

　　??他再睁眼时觉得脑袋重的像一石巨石，额头往手背上蹭，才发觉那里烫的可怕。

　　??啊，果然。

　　?

　　??剩下几节课都是硬抗——上课就浑浑噩噩地听几声，自习就干脆趴着混过去。

　　??——最后一节的下课铃声，楚郁白简直觉得这是对他的救赎。

　　??他收了书包一刻没停就从后门出了学校，绕到小路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小雏菊，又在路边拦了辆出租。

　　??“师傅，到中心墓园。”

　　??他交代完就闭上眼，墓园在郊区了，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他……打算睡觉。

　　??汽车一段快，一段慢地驶出市中心，平缓而舒适，耳边有司机刻意调小了些的车载音响，怎么说都是比学校更好的休息环境。可不知怎的，他上下眼皮碰上的一瞬间，楚郁白却蓦地发觉自己失了眠。

　　??连带着失眠一并到来的，还有没来由的急躁、心慌，那感觉不好受，却似乎时刻在随着他一点点靠近墓园而加重。

　　??楚郁白艰难地喘了口气。

　　??后半程，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有没有扛住那份沉甸甸压抑，有没有在迷蒙中睡过去，他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他只觉得做了一场清醒梦，梦里有人残酷地逼他把过去人生的短短十六年，所有的一切整理归案，重新在脑海里放映。

　　??初三后，他实在觉得生日庆祝有点多此一举。

　　??他爸不用说，就算他记得也不怎么样，那个人都两手一甩从过去走出来了，这时候说起他的生日准会扯出从前种种——罢了，两头难做。

　　??至于他……他好像更愿意待在墓园，和他妈说说话，就算没回应，也好过回去在那个家里受气。

　　??——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给他爸去了信息，说他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他爸果然祝他生日快乐，又问起他生日的事，他绷了绷嘴角，说不用了，祝福收到了。

　　??善后工作完成，闭塞的出租车里气压不高，楚郁白垂下眼显得兴致缺缺，只是默默地为一会要和他妈交代的事打腹稿。

　　??下车时，断断续续下了大半天的雨已经停了，不过地面还是湿滑。但说到底，这几日的雨下的蹊跷却并不恼人，冬日干燥的空气有了雨水的浸润温和了不少。

　　??楚郁白付了钱后谢过司机，推开车门便被夕阳扑了满头满脸，他仰起头，用眼底承下了粲然红光。

　　??小雏菊在他怀里晃啊晃，水珠悄然滚落，洇湿了楚郁白的校服领子。

　　??……

　　??“妈，今天我生日，突然想来看看你。”

　　??楚郁白轻车熟路地踱到某一块墓碑前，弯下腰放下那束新鲜的雏菊，维持了那动作几秒就有点疲惫地蹲了下来。

　　??“我就絮絮叨叨一阵，你也知道我之前牢骚特别多……之前总说我发牢骚你最难做，回什么话都胆战心惊……”楚郁白说着说着勾起了唇角，像回忆起了什么，“现在你开心了，听着就行，一点麻烦都不会惹。”

　　??说着他敛了笑意，再开口时音调起伏里便混上了低落，“你是好了，我不太开心了。”

　　??停了没多久的雨在这时又落下来，啪啪地敲上了楚郁白低垂的头。

　　??幸亏有头发缓冲，不成痛感。

　　??*

　　??后来不知道是深夜几点了，楚郁白浑身湿透地叫了车回家，一路上司机问了他好几次需不需要纸巾擦擦脸和身子，他不太听得清，迷糊间说着不用。

　　??去过墓园，加上烧得越来越厉害，他来的路上的失眠劲早就没了，很快就睡了过去。

　　??司机开到他家小区外的便利店停下，喂喂喂地喊了好几声楚郁白才醒神，可浑身又实在乏力，谢过司机差点又睡过去。

　　??便利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这时候在清一色黑漆漆的店面中晃着暖白的光，很是醒目，楚郁白在眩晕中心思一歪，走了进去。

　　??——他朝售货员要了包烟。

　　??售货员问他要什么烟，他皱着眉摇头说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噢，还要个打火机。

　　??然后两个冰凉的东西被递到他向上摊开的手掌上，楚郁白在碰到那烟盒的一瞬间，神经质地以为嗅到了江颂抽烟时尼古丁肆意的气味。

　　??他眯着眼左右看看，视野模糊，他盯了好久才确定没人。

　　??付了账，楚郁白脚下步子没停，几迈步就出了便利店，一路上迫不及待地拆着烟，那几个不熟悉的动作看着有点可笑。

　　??但当他打开烟盒，看到里面两排香烟时，却莫名其妙地发起呆，他皱起眉，手轻轻晃了晃盒里面的东西——还是挺懵的，烟要怎么抽？

　　??楚郁白深吸一口气拣出一根烟，脑海里回忆着江颂几次抽烟的模样，笨拙地把东西掐在食指和中指间。

　　??风过来，他指尖颤了颤。烟还没点上，空气里就像混入了味道。

　　??他又取了打火机，按下时手指边啪地起了火，动作间楚郁白在花坛边蹲下，灵动的火苗在他眼底擦出几道残影。

　　??楚郁白慢慢地把火焰凑近香烟的末端，靠得很近时手指有些发抖，晃了一下火又啪地熄了。

　　??他挺耐心，一次熄火也没什么情绪，只是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点了火，凑上去。

　　??这次着了。

　　??一缕烟雾盘绕开，楚郁白只觉得有些好看。

　　??随后顾不得太多，他将烟贴近嘴，吸了一口。

　　??“咳咳！咳……”

　　??——楚郁白在五秒内难受得呛红了眼。

　　??那根烟，他在轻轻吸了一口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开了，此时中段被他扣得变形。

　　??烟还在冒，飘着飘着被风吹散了。

　　??搞得楚郁白咳嗽没咳完，又很快打了个喷嚏。

　　??……

　　??一下一下，等楚郁白总算从喷嚏后地震荡中缓过来，他从下午发烧后都没有多严重的头疼排山倒海一样地来了。

　　??他提不起力坐起来，只得把头埋进膝盖，疲惫地从衣服里掏手机。

　　??取出来时手机很凉，冰得人心惊。

　　??凭着记忆解锁……电话联系人……拨通……

　　??直到按下那个绿绿的按键，他才意识猛地到自己前一秒是拨了谁的电话。

　　??——转念，但其实拨过去了，大概也没什么奇怪的。楚郁白晃了晃脑袋，昏沉的意识里很快接纳了这个事实。

　　??与此同时，对面接通了。

　　??——“江颂，你能来接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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