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杨澍冷静地看着屋子中间的男人，一边留意着茹小洋的反应。他整个人还是没从应激状态里缓过来，身体紧绷，牙关紧闭，裸露的脖颈红了一片，脸上呈现出受辱和痛苦的神色，拳头从刚开始就没松开过，死死攥着。杨澍发现他还在发着抖。
　　青春期的男孩本来就自尊心强而敏感，当着自己最好朋友的面羞辱，还是被自己亲爹羞辱，茹小洋觉得自己应该暴跳如雷，应该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和茹建平打一架，把他揍得满地找牙，蜷缩在地上痛苦得哀嚎，那种油滑的脸上只剩下恐惧和求饶。
　　但然后呢，打一架然后呢，打赢了他就不敢再随便对妹妹和妈妈动手，自己日子就能好过一些，那些被他拿走败光的钱就能回来，我就能，拥有正常的生活吗？打赢了，面前这个男人，就不是他爸了吧？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于自己而言是个镣铐，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还是正常的人类社会生活，自己永远受它约束。而对于儒建平而言，却是最好的护身符，似乎还附带美化功能，一切所作所为冠之“这是为他好”“我是他老子”，似乎都多了几分道理。卑劣的人生活往往更容易，加上“父亲”的头衔更是无往不利。
　　茹小洋太了解他爸了，以茹建平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在他跟前吃了亏，势必会在别的地方找回来，而且还是变本加厉。他是个无业游民，认识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吃苦头，而且自己还得分出心上学打工，自己挨一顿打没什么，万一他对小年动手呢？小年才上初二，花骨朵的年纪，和她同龄的女孩都在关心喜欢的男孩，成绩，为自己并不那么出色的外貌苦恼，进门就有做好的可口饭菜，父母的关怀，舒适的小屋，漂亮的裙子，而她呢……
　　茹小洋脑子里乱极了，周身的血热了又冷，他闭了闭眼。
　　对面的男人长篇大论了一通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目光阴沉地来回打量着三个孩子，当然重点还是放在了茹小洋和茹小年身上，尤其是茹小洋，茹建平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憎恨，那神情说是看仇人也不为过。手还神经质地一下下敲着桌面。
　　杨澍的太阳穴跟着跳了跳，被这样的眼神波及扫视的感觉也非常不舒服，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再在这待一分钟他都会暴躁得想要砸东西，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他想找个借口离开，最好是带上兄妹俩一起。
　　“叔……”他迅速想好一个借口，没想到刚开口就被人打断了。
　　“杨澍，你高考你妈给你买新衣服了没？”茹建平看向杨澍，立马换上了一副和善的表情。
　　杨澍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一边斟酌着回答：“没……”
　　“是吗？”茹建平叹了口气，腿放了下来，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受尽了委屈误解的模样。虽然话还是跟杨澍说的，眼睛却看向了旁边的茹小洋，“为了高考，我可是特意给我们家茹小洋买了套新衣服。”
　　“这不，身上穿的这套就是，”茹建平继续慢悠悠地说着，他很清楚这些话会对听的人造成的杀伤力，刻意拉长了语调，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扎在心里，“可惜了，当爸的那么用心，儿子依旧是个废物，还是个没良心的废物。”
　　他故意把“废物”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慢。
　　杨澍余光瞟到茹小洋的裤管，裤脚在鞋面上堆了一堆，裤腿肥大，明显很不合身。而且对于现在这个温度来说，未免太厚重了。这大夏天的，杨澍穿着短裤都嫌热。也不知道茹建平怎么想的，难不成喝醉了随手在地摊上拿的？
　　杨澍也不知道茹小洋是怀着怎样的心理穿上这条裤子的，或许换上的那瞬间可能觉得这是和父亲缓和关系的一个契机？或许还带有一丝丝的讨好和示弱？没想到却给了对方一个羞辱自己的理由。他无法深究，只是很确定此刻茹小洋想把身上穿的这条裤子脱下来扔了，不，烧了，让它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道茹小洋现在什么感觉，会不会想冲上去跟他爸干一架——他现在确实挺想的，不管面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他好朋友的父亲，不管是不是当着他儿子的面，杨澍敢保证，再听他说一个字，自己的拳头就会砸在那人的脸上！
　　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个折衷方案，他一手一个，拽着茹小洋兄妹俩，转身就往外走。
　　也没去管身后传来了椅子的响动声和男人的怒喝，拉着两人就冲下了楼，也没回头看，一口气跑到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杨澍一边扶着膝盖大口喘息，一边看着附近陌生的街景。这个地方绿化做得很好，树木郁郁葱葱修剪得当，花草搭配得极富美学意味，更远些的地方可以看到粼粼的波光，几个低矮的檐角隐没其中，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斜斜飞过，在空中留下优美的残影。
　　旁边二人显然也是发现了环境的变化，等气喘匀不约而同地直起腰打量起前方的景色来。
　　茹小洋刚开始那种梦游般的神色不见了，奔跑似乎将他刚才激烈的情绪带出了体外，他搓了把脸，抬头看着远处，嘴里发出轻轻的惊叹：“我去……”
　　茹小年往前走了好几步，嘴巴微张，踮着脚尖眺望着，明显也被眼前的景色惊艳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啊。”杨澍左右观察，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地标指示牌之类的东西。
　　“……感觉有点眼熟。”茹小洋听闻此声，终于回过神来。
　　眼前的景色充斥着人工精心打磨的痕迹，造这么个地方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这些都跟茹小洋八杆子打不着，也不知道他在眼熟什么。
　　跑了这么久，杨澍现在浑身都没啥力气，转了几圈没看到任何可以识别地点的信息，索性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懒懒的，也不想接话。
　　只见茹小洋又看了几眼那些雕工精美的建筑，脸上带上思索的神色，拿出手机翻了起来，不一会儿啧了一声，晃了晃手机：“果然。”
　　这倒是勾起了杨澍的好奇心，他凑过去看了看页面，上面几个大字映入眼帘：麓园度假区。
　　网上的信息不多，似乎是个极低调私人的度假区，文字介绍几乎没有，只有零星图片。
　　杨澍翻了翻上面的图片，换着角度跟面前的景色比对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同一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杨澍把手机还给茹小洋不由得问。
　　“听我楼下邻居说的，传言我们小区周边可能要修个度假村之类的地方，天天盼着拆迁，听得多了就去搜了一下。”
　　茹小洋家离市区很远，出门走一段就能看到大山和水渠，风景确实不错，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上学时得比别人早起两三个钟头。
　　“没想到还真建起来了。”茹小洋把手机揣回兜里。
　　他也没有再提拆迁的事，仿佛“拆迁”“暴富”这样的好事，从来没有在他脑海里幻想过。
　　杨澍哦了一声。
　　三个人没再往前，正是酷夏，但身处这样的密林却没有燥热的感觉，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痒痒的，舒服极了。他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
　　不一会儿，杨澍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肚子：“好饿啊，我们去吃东西吧。”
　　对于努力能够到的东西会嫉妒，再遥远一点的会羡慕，而那些触不可及的事物则会漠视。杨澍确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个地方有什么联系，因而眼前精美的楼阁，优美的景色远不如美餐一顿诱惑力大。
　　茹小洋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好你请啊。”
　　“……”杨澍有些无语，低头查了查地图，“少废话，赶紧看看怎么回去。”
　　茹小年也凑了过来。
　　查了查发现这附近竟然没有任何公共交通，最近的公交车站离这儿有四五公里的路程。
　　”这地儿也太偏了吧，连个公交车都没有，太不方便了。“茹小洋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有没有一种可能，来这儿的人自己都有车。“茹小年倒是比她哥淡定，看着远处的屋舍冷静分析。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富人的世界果然不是我们能想象的。”茹小洋轻咳一声，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转而问道，“我说，我们到底跑了多远。”
　　“感觉像是跑了半个马拉松。”杨澍咂舌。
　　“我是真走不动了，现在腿软得像面条，走一步都费劲。”茹小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给予客观评价。
　　“看看能不能拦辆车，能捎我们一程。”杨澍想了想说。
　　茹小洋已经快绝望了：“……但愿吧，可我们在这儿十几分钟连一辆车都没看到。”
　　三人对着马路尽头望眼欲穿。
　　“不是，这儿怎么能一辆车都不过呢，是没人来还是怎么的，看来这度假区休得也不咋样啊。”茹小洋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开始忿忿地吐槽，“到底是度假区还是无人区啊。”
　　三个人开始还在张望，后来又过了十几分钟看前面开阔的路面还是车影子都看不到，索性姿态各异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想等腿脚的酸痛稍微缓和一下再走回去。
　　没想到刚坐没几分钟，寂静的林区突然传来一阵汽车轰鸣声。杨澍侧耳听了听，一下站了起来，走过去张望。
　　那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巨大的音乐声和喧笑声，一辆绿色的跑车呼啸而过。
　　一个穿着吊带上衣的女人看见了杨澍还冲他飞吻了一下。
　　杨澍：……
　　茹小洋和茹小年显然也看到了这幕，表情都有些复杂。也许是杨澍的表情太扭曲，茹小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茹小洋脸上有没压住的笑意：“澍哥，要不你牺牲一下色相？说不定我们还能有机会坐跑车呢。”
　　“闭嘴。”杨澍对他比了个中指。
　　轰鸣声接连不断，一辆辆形态颜色各异的跑车经过，带着风掠过杨澍三人，有好奇有漠视，不过没有一辆车停下。
　　杨澍被马达声震得耳膜疼，等到周围终于没有声音响起，他站起来掏了掏耳朵，招呼两位明显还不愿意动身的同伴：“走吧。”
　　茹小洋手在路面上按了按，像是在做心理建设。
　　杨澍想去把他拽起来，突然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他本能地循声望去：
　　一辆银色的阿斯顿马丁出现在视野里，不像刚才刚行人马达声震天，它低调地行驶在路面上，像个涵养极好的绅士，车上的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头发，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杨澍一下子看清了对方的脸，一张英气而又美丽的，让他魂牵梦绕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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