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去

　　停车场位于医院后侧，挨着那颗巨大的芒果树，本就乌云密闭的天空显得更加昏暗。狂风怒吼着，仿佛要将一切撕碎，地上的落叶被卷了起来又落在他们身侧。

　　咎时穿了一身黑色，是传统的中式服装。

　　夏竹青打量了他一圈，感觉他与昨日很是不同，眼神不再是昨日的沉重和颓废，反而闪烁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光芒，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

　　他的他的动作更加自信和有力，就像是做了重大决定之后出现的生命力。然而，这些变化背后，却似乎隐隐绘出了一条无形的界线，让她觉得他仿佛远了一些，不再是那个一说话双眸里就会闪满柔情的咎时。她摇摇头，心中掠过一丝困惑和犹豫，不确定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咎时站在车门前按了一下车门锁，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夏竹青，仿佛在等夏竹青的回应。

　　耳边呼呼的风声、昏暗的光线和咎时的目光都让夏竹青有些不知所措。其实从白凤鸣哪里得知警察要来的时候，夏竹青就已经猜到咎时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并且方和谦一定在咎时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针眼，咬定那就是夏竹青下毒的证据，所以才叫了警察来。

　　那时候的她十分笃定自己已经洗清了嫌弃，因为她治疗咎时母亲的时候咎时一直都在旁边看着。

　　可咎时为什么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个时候的他难道不是应该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方和谦的诡计吗？

　　片刻思量后，夏竹青还是决定在咎时无所谓的注视下将自己的发现传递给咎时：“是的，我怀疑是我们出去后有人悄悄下......”

　　“夏医生。”

　　咎时抢了她的话，他的嗓门有些大，夏竹青已经到了唇齿间的字眼生生被吓了回去。

　　咎时靠近她一步，在她耳边动了动嘴皮子。

　　这种突然地靠近让夏竹青略微紧张起来，她听完他说的话之后先是有些不理解，她疑惑地抬头看向咎时，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居然多了一丝厌恶的神情。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也变得冷冽，里面蕴藏着轻蔑和愤怒的火花，随时就要喷发。他的嘴角也不自觉下垂，紧紧抿着。

　　夏竹青站在他的对面，从他身上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寸肌肤感传递出来的信息感受到：咎时对她极度的不悦和反感。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可以不顾一切。如果冒进能证明我的清白，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好词。”

　　夏竹青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在咎时的眼里就像一个小丑，她有些在意，但她更在意自己的工作。她说完后往后退了一步，视线转到一侧，努力将涌出来的委屈咽了下去。

　　夏竹青的语气平稳，目光真挚而热烈，完全看不出来一丝生气和不满，咎时以为是自己说的话不够狠，击退不了她。

　　他突然冷声道：“夏竹青，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他的语气里不仅是驱逐，更有深藏的无力和绝望。说完后他双眸下垂，看着夏竹青那双沾上了泥土的帆布鞋，脑海里回忆起与她相识的整个过程，他不敢抬起头看她那双纯净又充满好奇心的双眼，他避开她的眼神，朝着已经下起雨的远方看了一眼。而后转身离去，他的步伐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他心上的创口。

　　这么恶毒的话一定可以将她推开了。他心想。

　　夏竹青愣在原地，她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开来。

　　她试着将咎时的话理解为他刚刚经历了失去，遭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内心不愿意面才会恶言相向。

　　可她不明白，咎时为什么要将自己推开？

　　“咎时！”夏竹青转过身跟了上去，在医院楼房的护士站大声叫住了他。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咎时的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但停下了脚步。

　　夏竹青快步赶上，面对着他的背影，声音里满是坚定：“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医生吗？”

　　她的话语中隐藏着一层意味深长的信息，似乎触及了咎时心中的某个软肋。

　　“是因为一条狗！”

　　夏竹青的话简单而直接，却意外地打破了咎时的心防。他终于缓缓转身，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

　　在他心中，夏竹青的形象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有着自己坚强信念的女性。

　　他点了点头，简洁地说道：“十分钟。”

　　咎时脱下外套，整齐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这个动作异常平静，但却让夏竹青深吸一口气。

　　夏竹青走到咎时对面的座椅上坐了下来，膝盖微曲成一个舒适的弧度，手臂的一端抵着膝盖，而另一端则双手合十支撑着下巴。她的目光似乎透过窗外的景色穿越到了远方的某个点。

　　“我四岁那一年，一个叔叔抱了一条狗回来，很活泼，见到我就一直摇尾巴。”

　　“后来我才知道，那条狗是叔叔遗弃的。”

　　夏竹青的声音发生了改变，平静的气息里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声音一会充满了快乐，一会又充满了委屈。

　　安安静静听着的咎时，眼神也不断变化着，似乎夏竹青的讲述也让他一起经历了一番。

　　那只被人遗弃的小狗是夏竹青幼时唯一的玩伴。那些年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种庄稼种得好好的村民在一个年后全部都消失了。

　　村民全部都离开这个小山村去大城市了，听说大城市可以赚钱。

　　原本热闹的小山村就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老人白日在农田里忙活，很多孩子都要上学，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夏竹青的玩伴就只剩下了那只小狗。

　　夏竹青给那只小狗起名为黑头。

　　那只小狗浑身都是黄色的毛，只有额头是黑色的，而且它总是用它那黑乎乎的脑袋蹭夏竹青，以夏竹青的学识只能起“黑头”这样的名字了。

　　后来的生活便是黑头对夏竹青的寸步不离，天亮了就去床边叫她起床，陪她捉迷藏、陪她玩游戏。

　　到了夏竹青上小学，黑头总会挖一个洞钻进学校躲在夏竹青的书桌里陪她。老师撵出去一次它又重新挖一个洞，直到最后老师无奈了，笑着对夏竹青说：“只要它不扰乱课堂纪律，就让它睡着吧。”

　　每到秋天，老师都会带着学生们上山捡柴，即使黑头被关起来了，它还是能再挖一个洞出去找夏竹青。

　　“它是我童年时期最好的朋友，也是最爱我的亲人。”

　　直到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黄狗咬伤了为了保护夏竹青的黑头，夏竹青急得哇哇大哭，而奶奶只是笑笑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刚刚上小学的夏竹青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师，老师叹了一口气，拍着夏竹青的头安慰说：“那你更要努力学习咯，当你长大成为医生，不仅可以救治小狗，还能救治很多人。”

　　懵懵懂懂的夏竹青点了点头，想要成为医生的欲望也很浅，但她回家后还是用老师的话安慰黑头：“等我长大成为了医生，就可以给你看眼睛了。”

　　黑头的眼睛还是瞎了，它用剩余的那只眼睛又陪伴了夏竹青几年，一直到夏竹青到了镇上上中学。

　　“新环境、新朋友、新学科以及新住宿都让我对学习和生活充满了期待，完全忘了家里还在等我的黑头。”

　　一个傍晚，夏竹青接到了黑头死亡的消息，起初她并不相信，以为奶奶是骗她，因为奶奶总是说她不喜欢这个小狗，想把它扔掉。夏竹青以为奶奶又骗她，可当她周五放学走到山村脚下的时候，黑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来迎接她，她慌乱地跑上山坡冲到了家里。

　　“我把它丢在门口下面那两颗大麻栎树下面了。”

　　听奶奶说完后，夏竹青立马跑到树下面，黑头确实离开她了。

　　“那时候的我觉得非常无助，感觉一切都塌了下来。”

　　“奶奶不断在我耳边说是隔壁家的瞎子奶奶给黑头投了毒，还去找人吵了一架，结果瞎子奶奶受了刺激，喝农药死了。”

　　“那段时间，我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成绩从年级第一落到了中下游。无论班主任怎么找我谈话，我都没有任何动力去学习。”

　　“黑头于我而言不是一条狗，可是我连它为什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自责一旦在心底生了根，就宛如藤蔓，它的根系会缠绕在心灵的每一寸土地上，逐渐扼杀内心的宁静与自由。

　　夏竹青在每一个清晨醒来，都能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与疲惫。直到有一天，生物课上讲解了一个解剖的概念，她坚定地认为解剖是唯一能找到黑头死亡原因的方式，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攀爬了上来。

　　也是从那时起，成为医生就成了夏竹青的梦想，她顺着藤蔓缠绕的间隙里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且坚定不移地走到了今日。

　　“这个理由很可笑吧，可惜我到今天都没能找到黑头的死因。”

　　夏竹青说完后，收回了眼睛里快要滴落的泪光，苦笑了一下。

　　一直静静听着故事的咎时也苦笑了一下，他期待错了，本以为夏竹青是要讲一个多么伟大或者感人的故事，可到头来却是在劝说他解剖自己母亲尸体查出真相。

　　他有些气愤地质问道：“你从始至终都觉得事情的真相比逝者安息更重要！为了得到真相不惜自我欺骗，是吗？”

　　“难道真相不重要吗？如果我和奶奶都知道真相瞎子奶奶就不会死了。”

　　咎时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面地拆穿夏竹青口中的真相：“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黑头的死因，你的自责根本不是因为黑头，而是在逃避瞎子奶奶的死亡，只不过你从来不愿意承认，你是为了逃避才学医的。”

　　咎时说完这句话也愣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立马平静了下来。

　　夏竹青将视线聚焦到咎时脸上，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是啊，所以我不希望你成为我。”

　　咎时没再回话，而是拿起一旁放着的衣服后起身离开了。

　　“我是为了保护她。”咎时一边走一遍心想，“而她也不会成为瞎子奶奶。”

　　咎时离开后，医院开始热闹了起来，护士站站着几个黑色皮肤的护士呆呆地看着夏竹青，她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

　　注意到有人看着自己，夏竹青立马止住了泪。其实咎时说得不错，她一直都知道黑头死亡的原因是什么，只是不敢承认，为了逃避，才踏上了学医的旅程。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再逃避了。

　　红着眼眶的她走到护士站台询问：“有39床的病人的病历吗？”

　　护士不知道她是谁，只是点了点头，没将病历给她。

　　她朝着护士解释道她是新来的医生才拿到了咎时母亲的病历。顺着病历上的信息，夏竹青在二十分钟后找到了咎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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