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楼的传说

　　喜愿人在花街，心却系在长街的那辆马车上。他耐心等待红姨来河间的日子里，处心积虑将自己在此地的人设拉满，才搭上龟年这条大鱼。
　　此间一年，相当于身处明经楼一秒。他和羽双音的肉身在明经楼地底盘坐，自己的游魂在此寻花问柳。换做别的男人有此天赋定然高兴雀跃，灵魂时不时往外跑，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自十五岁那年梦中醒来与一只爆眼女鬼面对面起，他就日日恍惚不定，连觉都睡不安稳，直到被“偶遇”的师父领去修习才渐渐适应。原本以为和师兄弟们一起解决了“十大魔物”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万万没想到在百年老楼底下撞见了“她”。
　　附着在《传说集》中的红姨将羽双音拖入她的前世，却将她的灵识囚禁在心底不予释放。喜愿借羽双音被拖入前世之际追赶至此，趁热打铁打造铁弩，想在羽双音未觉醒前将红姨杀死，一秒还魂。没想到因老李头缺乏经验造出的铁弩身筒不平，射出的铁箭角度偏差，未能将红姨一击毙命，害他连射五蛋仍然不能置她于死地，从而错失了拯救羽双音的最佳时机。在红姨养伤期间，他想过再次下手，可是若惹怒了红姨的怨灵，将羽双音彻底封存在她灵识之内，羽双音会随红姨一起沦落万劫不复之地。他不敢冒这个险，便躲在裁缝铺观望。奈何他屡次提醒，始终唤不醒羽双音，直到被赶出铺子。他明知劝不住红姨，故而随书中所示直奔河间打点。
　　方才在街角遇见的人仍是心思纯净的红姨，周身未现丝毫怨气。按《传说集》所述，自她出陆府到死亡只有几年时间，想来前世所受的不平遭遇定是发生在河间。奇怪的是，她将羽双音招来，却为何迟迟不唤醒她。难道此时红姨的怨灵尚未回归本体，若如此，那么现在的红姨是未受过苦痛的纯良女子。倘若他能在羽双音觉醒前杀死红姨，羽双音便能不带任何烙印回去。此战一成，会是他成为“卸魔师”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案例。
　　羽双音的灵识寄托在红姨身上，即便她在此走过红姨的后半生，在红姨死亡时羽双音的灵识会飞回现实中的肉身。醒来时就像做了一场噩梦，最坏的情况是去的时候是十分灵识，回来时只有一分，或者灵识在异时空被撕裂，肉身无法苏醒成为植物人。但说到头还是个活人，而他不同，作为“卸魔师”的他是六分肉身和灵识在外，四分在内。也就是说，在河间的他有六分是真实的，他所受的任何创伤会有六成留在他的肉身和灵识上。可他若见死不救，羽双音很可能会永远留在明经楼地底，直到化成一具干尸。所以即使他对出“外差”感到恐惧，他也义无反顾的往前冲，因为这是每一位“卸魔师”的使命。
　　他每行一步都不敢大意，一旦行差踏差，他和羽双音都会陷入红姨的咒怨中无法脱身。他思索着怎样才能得手，连龟年和他说话都没有听见。
　　“我说喜兄，你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小楚儿喂你甜枣你都看不见。”龟年埋怨道。
　　喜愿回过神，看见依偎在龟年怀里的小楚儿递过来的红枣，他含笑接过，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红姨此刻应该已经找到蒋家，不知蒋家会如何待她。一旦她进入蒋府，他该如何接近她。他笑眯眯的望着眼前的纨绔子弟，心里一片迷茫。更让他忧心的是今日挡在红姨身前的男子身上透出一股异于常人的冷静，让人不寒而栗。
　　“龟年兄，听说你大哥世袭罔替得坐高位。可为何行军打仗的人却是你二哥？”喜愿问。
　　一旁醉醺醺的玩友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大哥光有脑子，身体比脑子差远了。”
　　“哦？差远了是……”喜愿不解。
　　“不是我吹牛，我二哥在战场上是一顶一的好手，我连他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龟年兄拍拍自己的胸脯：“可我那个大哥呀，除了嘴里那些狗屁文章，论武艺连我的脚指头也比不上。你们说他能像二哥那样去打仗吗？他不行。”
　　玩友问：“龟年兄怎得不去参军作一番大事呢？”
　　“你以为我不想去。”龟年瞪那人一眼：“二哥去军中任职，大哥围着父亲转，我能去哪儿？这蒋家往后还不得靠我撑着。”
　　众人点头附和，一个劲的吹捧奉承，内心却鄙视的一塌糊涂。喜愿不置可否，小口啄酒，彼时的酒温润丝滑，后劲十足，喝多了易醉，他浅尝即止，深怕多饮误事。
　　玩友好奇：“你哥尚无子嗣，难道真如传闻中那样身体不行？”
　　“啧，你是不是蠢。”龟年放下酒杯直指玩友：“张嘴就是传闻，什么传闻。他行不行的能让你知道？我左拥右抱，难道也不行！”
　　“瞧你说的，你不是有女儿了嘛。”玩友道：“可你哥连女儿都……”
　　“屁。你知道个屁。我哥他读书读多了，哪懂男欢女爱的事，若是他同你我一样常往花街跑，你看他行不行。”
　　“艾，你说的是，说起会调教人还得是花街的姑娘。”玩友道：“我听说你爹的老友给你家送来一个什么干女儿？”
　　“哟。这事你都知道。你是不是整天派人盯着我家，我蒋家是你能觊觎的？”蒋龟年鼻孔朝天瞪他。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玩友道：“干女儿来了，多半又是派去你大哥屋里伺候。”
　　蒋龟年这次倒不急眼了，提一颗葡萄送进小楚儿嘴里。“哈哈，上头送来的丑娘们来他屋里几年，光占坑不下蛋。要是再来一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他这‘不行’的名头怕是一辈子都摘不掉咯。”
　　“乙齐郡主怎会是丑娘们。我看你是喝糊涂了。”玩友道。
　　蒋龟年拿葡萄籽扔他：“你才糊涂了。那是你没见过，你要是见着那个丑娘们，你连饭都吃不下去。艾，就拿刚才那个瘸马家的丫头相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农村丫头怎能与高贵的郡主相比。”喜愿道。
　　蒋龟年挥手道：“我是说，那丫头是天，丑娘们是地。”
　　玩友们吓一跳，赶忙打趣道：“哪能呢，龟年兄可别说笑话了。这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小事。”
　　蒋龟年一歪嘴，顺势躺进小楚儿怀里。“噢哟，喝多了脑壳疼。你们说啥我听不真切。小楚儿，你看看我耳朵里是不是有苍蝇。快看看。”
　　玩友们不再多言，各自躲进温柔乡里。喜愿放下酒杯，从怀里摸出二百两银票压在杯下，独自踱步出门。花街的夜灯火通明，屋檐下各色花灯迷人眼，米酿的酒液在他胃里翻滚，他难受的蹲在河边一通干呕。抬头望见对岸停着一辆马车，一个下人半蹲着给马腿上药，旁边站立的女子正与他隔岸对望。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扶着柳树站起身来确认。待下人直起身站在女子身边看向他时，他才看清两人的样貌，正是下午遇见的红姨和她的仆人。喜愿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内心挣扎几秒，右手掌心合在心口朝对岸喊道：“羽双音，我会带你回去。一定会带你回去。”
　　红姨愣了愣，一秒释然。难怪方才会救我于危难。
　　“他是谁？”小刘问。
　　红姨转身回到马车上：“兴许是认错人了。我们走吧，找个地方歇脚，明日去蒋家拜问。”
　　小刘也不多问，收回盯视对岸的目光，拉起缰绳牵着马车缓缓离开。喜愿望着对岸走远的马车喃喃自语。让他杀魔他会毫不犹豫的下手，可对面是个活生生的女子，一个他下过一次手却死里逃生的女子，他怎么忍心再对她出手。“再等等，不如再等等。”他对自己说。

　　河间蒋家的高大门楣让许多邻人不敢靠近，连借道过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说话大声吵到蒋家下人。挨一顿打事小，挨打赔钱丢小命事大，官老爷见着蒋家下人都得堆笑弯腰，普通老百姓怎敢得罪他们。走过路过，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刘拉着马车停在门口，老马见有人驱赶不识相的打了个响鼻，鼻涕差点飞到出来赶人的看门人脸上。看门人当即拉下脸，劈头盖脸一顿骂，喊瞎了眼的小刘将马车拉远，不要在蒋家门口添晦气。小刘不仅不动，反手拉开车帘，将红姨扶下马车。红姨取出陆老爷交给她的信递给看门人，又往那人手里塞进一块碎银子。看门人掂了掂银子，满脸不屑的放进兜里，瞥一眼她递来的信封，一看吓一跳，脸上的褶皱立马弯出几个弧度。
　　“陆姑娘，您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他面对红姨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门内才回转身去。
　　陆姑娘……，红姨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何时改了“陆”姓。一场不得已的出逃，让她背弃了自己的父母，成了陆家的干女儿。她始终记得端茶宴上陆老爷惋惜的眼神和陆夫人释然的目光。其实，这么多年她都不曾记起自己的本姓，连红姨这个名也是旁人唤的。她唯一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便是“不可背弃和违逆主人。”
　　此时，蒋家老爷蒋隽在朝议事，蒋家大公子蒋嵩年陪同在侧。蒋家出来迎客的蒋夫人见跪在地上的红姨样貌周正，身段姣好，比自家大儿媳貌美数倍，眉眼舒展的唤红姨起来。问过陆家近况后便打问红姨的过往，红姨不敢隐瞒丝毫，将父母早丧，自己全靠陆家供养才活至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的禀告蒋夫人。蒋夫人颔首点头，知此女没有虚言，与老爷同她说的情形一致。便吩咐她先住在后院偏房里，等回禀老爷之后再议。红姨点头称是，随下人至后院安顿下来。忽想起送她来的小刘和老马，急忙赶去马厩查看。老马正在马槽前大口嚼着可口的苞谷，看到她来没有任何反应，只顾着自个儿吃喝。再看小刘与蒋家下人聊得起劲，她不便叫唤，直等到他们聊完才见小刘走来。她问小刘准备何日动身回去，小刘摇头表示已与刚才那人打听，他打算留在此地谋个活计，建议红姨赶紧给陆老爷去信替夏老头安排后事，并禀报他要留在河间的打算。
　　“你不回陆家，那你的卖身契可有取回？”红姨问。
　　“我不是陆家的奴隶。他们给我一口饭吃，但我给他们干的活足够养活三个闲人。我欠的债早还清了。你告诉陆老爷，我不回去了。他能奈我何。”小刘看着若有所思的红姨道：“其实你也没有卖身契，何必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红姨苦笑着摇头：“陆老爷对我家有恩。”
　　小刘看着红姨往后院走，心念一动，跑入马厩又同养马人絮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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