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绘梦师

　　初春初回暖，宫女们皆脱下了冬装，宫中的迎春花尽数开了，处处透着喜庆。

　　可唯有雅阁冷冷清清。

　　这一段时间来发生太多事，君湘在脑海中细细梳理。

　　先是渊青铲除太皇太后一党，他将从前同他合作的皇祖母算计一通，现下她便只能屈居行宫。

　　先帝那些重臣也被他除了个干净，现下就连曾仗着圣宠在朝堂上作威作福的皇后娘家人也被他赶尽杀绝。

　　杀伐果断，不徇私情，本就是帝王之道。

　　不过这些日子君湘都只见他在朝堂上夙夜忙碌，有许久未见暮雪了，不知暮雪现下如何。

　　今日总算是能随着渊青步入后宫。

　　君湘于是顾不得跟随他的脚步，指着雅阁便求着封阳将她带去。

　　进了雅阁，才觉暮雪此刻面色蜡黄，倒在榻柔弱无力。

　　君湘猜到了，先前一直跟随渊青的时间线，现在对照着暮雪，应正是她身死之前浑浑噩噩之际。

　　听见小侍女来禀报说皇上正朝着雅阁赶来，暮雪睁开眼睛将自己强撑着支身来，不慎咳出两口血来。

　　“把门关上，不许，让他进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紧紧捂着胸口，像一朵将枯的玫瑰花。

　　不久便听见了渊青的拍门声，看来他这次又是将跟随他的众宫人落在外面，自己悄悄走了进来。

　　“阿雪，开开门好不好，朕已经将那贱人打入了冷宫，你看看门，叫朕看看你，好不好？”渊青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

　　这些日子忙于朝政，他当是不知暮雪早已病入膏肓。

　　“陛下恕罪，娘娘近日着实贪睡，已经歇下了。”小侍女神色紧张，颤颤巍巍道。

　　渊青眉头微皱，想来是稍稍起了疑心，可想来是政务缠身，便只好作罢。

　　“好生伺候阿雪，朕明日还会再来。”渊青猛然伤神，神色中露出一丝落寞。

　　君湘察觉到不对，便用神笔在他眉心一点，欲窥探些因果，可谁知神笔却抖个不停。

　　封阳见势不对，神色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你怎敢？”他死死盯着君湘，使她一时间失措，场景变幻提前开启。

　　寒夜无月，雪色映得身周一片白净。

　　在白茫茫的雪寂中，一个小小素色身影悄悄隐藏。

　　君湘别过脸不去面对封阳的质问，紧握住神笔，安慰道：“前尘若过往云烟，早就消逝殆尽，如今再历，正是帮你洗却前尘，化去执念。”

　　神笔闻言骤然停止了抖动，兴许是意识到自己刚刚为君湘带来了麻烦，觉得心虚，便乖顺了好久。

　　此时忽见殿门缓缓打开，一束明光照在暮雪面上，映出了她一张惨白的面容。

　　殿内走进一名侍女，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暮雪，眼底尽是鄙夷。

　　“皇后娘娘有令，大皇子早夭一事实属天命，后宫中人不得追究，贵妃娘娘又何必如此执拗。”

　　君湘看向暮雪，发觉她此时神色有些呆滞。

　　“劳烦姑姑通报一声，臣妾听闻皇儿近些天风寒不消，实在忧心，求娘娘......允臣妾探视，求娘娘应允。”暮雪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见对方未再言语，便又磕了一个。

　　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地暮雪额角渗出了血来。

　　“求娘娘开恩，只一眼，一眼就成。”暮雪放声大喊，嗓音渐渐变得嘶哑。

　　可许久之后，那侍女已然不见，殿门再次禁闭，暮雪眼中的光也骤然消失。

　　“阿雪别哭，我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渊青忽然从她身后出现，将一副雪貂披肩披在她身上，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陛下，他们是骗我的，对吗？我的皇儿还活得好好的，等着我带他回家，是不是？”暮雪神色慌乱，看上去精神似是有些错乱。

　　渊青久久沉默不语，仍由暮雪挣扎着，直到她脱了力，老老实实靠在他怀中。

　　“阿雪，我会为他报仇的！”渊青眼神变得凌厉，语气若刀刃一般，恨不得立马要将仇人生吞活剥。

　　场景回归，君湘回了神，便见天色昏暗，宫道上掌了灯，却许久未见宫人来往。

　　她依稀犹记当时窥探的暮雪记忆，记得最后的时刻便是这般寂静。

　　她心中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正当此时，她身前猛然出现一扇大门，将她阻挡在外。

　　她执起神笔，本欲施法，手腕却被封阳一只大手紧紧抓住。

　　“你灵力不足，此刻不宜施法。”封阳一改先前严厉，眼神中透着几分担忧，语气急促，显出些许关心。

　　君湘悦然一笑，自觉恢复了几分体力，便从封阳背上滑落下来，理了理绛红色长裙。

　　“大人莫忧，顾渊青初入冥府时神智不清，想必是并未对生前执念清醒认知，这结界必然不会太过严实，且让君湘一试。”她音色轻柔可爱，让人听了竟一时间不忍拒绝。

　　只见她神笔轻轻一挥，大门便化作碎片，打落满地。

　　她刚欲迈开步子向前走，便踉跄两下，险些栽了跟头，顿觉腿脚一软。

　　“看来体力还未恢复，这回又用了灵力，靠我自己哪有命出去？只是......”君湘看向封阳，历经方才一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开口向她这位上司求助了。

　　封阳神色清冷，淡漠如霜，本还在气她私自盗取逝者地魂，可见她这般虚弱却又不肯放弃，不知为何心里却怎样也气不起来了。

　　“别动。”他将双手托在她背上，冒着灵力大量流失的风险为她再次渡着灵力。

　　渐渐地，君湘只觉身周一片清凉，可这股清凉不久便消失不见。

　　“封阳大人！”她回首看向封阳，却惊见他嘴角滴下两滴血来。

　　方才封阳为君湘输了不少灵力，可他此刻灵力本就不多，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不可再浪费灵力，但不知为何，方才见君湘难受时，竟不受控制地将浑身灵力聚集掌心，尽数输给她。

　　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汗珠不断从他额角流下。

　　他赶紧静坐调息，生怕一不留神便有休克的风险，彼时他们二人只怕是会永困此间。

　　君湘得了灵力，体力又恢复许多，本想为封阳护发，奈何时间不等人，此刻不进去只怕场景变幻，她便再无一窥真相的可能了。

　　她于是径直向着门内走去，便见暮雪一人在宫道上走着，尽头便是雅阁。

　　她面无血色，眼底乌青一片，嘴角尚泛着一抹紫红色。

　　君湘深吸一口气，她任职这些年见过各种各样的鬼，这般神色，显然是毒死鬼。

　　她明白了，为何暮雪初到冥府之时会有鬼差说她是阳寿未尽，甚至有鬼说她是自尽而终。

　　透过表象，真相便不难猜出。

　　暮雪目中无光，像只提线木偶一般只顾缓缓向前走着，直到看到前方宫灯明亮，她眼里勉强才算是有了一丝微光。

　　几束亮光之中，渊青静立此处，似是在等她。

　　君湘注意到渊青眼角泛着泪光，猩红的眼眶昭示着一切。

　　“阿雪，我等了你许久。”他微微笑着，灯光照在他面上，显得明媚灿烂。

　　“殿下，带我走罢。”暮雪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意，想必是毒物所致，令她看得不真切。

　　“好，我带你出宫去。”渊青将暮雪一把背起，轻吻了一下她的额角。

　　暮雪木讷地立在他身前，任他将她背起，这才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抓紧了。”渊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背起，两人仿佛回到了少年之时。

　　总角之交，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身周宫人仿佛是得了吩咐，不敢靠得太紧，只敢远远跟着，小心翼翼地，生怕彼时皇爷冲冠一怒，血贱孤城。

　　暮雪身子越来越重，渊青便加快了脚步。

　　“殿下，阿雪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正正好落在渊青手上，令他指尖猛得一颤。

　　“不会的，阿雪只是病了，待出了宫，自然就好了。”渊青泪流满面，却还是忍痛疾行着，似是要将所有委屈的话都吞进肚中。

　　“殿下，阿雪走后，您要照顾好自己。”暮雪禁闭双眼，自顾自地交代着，似是已听不见渊青所言。

　　“殿下，待宫内的迎春花开了，在我坟前插上一枝罢。”她将头垂在渊青背上，落下了最后一滴泪。

　　“殿下，是妾身福薄。”

　　“殿下，我不恨你。”

　　四周一片寂静，就连乌啼声也听得真切。寒风吹拂着枯叶，似是昭示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将要降临。

　　渊青背着暮雪在宫道上疾行，守宫门的侍卫不敢阻拦，两人不久便出了宫墙，到了繁华的街市。

　　“阿雪，别睡了，你看，那便有唱戏的，你不是常念叨着想要出来听戏吗？走，为夫带你去听听。”

　　暮雪在他背上趴着一动不动，引来了不少身周市人异样的目光。渊青却好似看不见一般，只顾背着她向前走。

　　“阿雪，你看，梁祝纷纷化为蝴蝶。”渊青说着说着渐而泣不成声，他哽咽着，而后放声大哭。

　　迎着暮色，满天飞雪纷纷落下，两人青丝皆沾上了白雪。

　　少年背着已无生气的少女，彼时背对着的，是一座孤城。

　　一座会吃人的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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