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魔

　　訾灵百米冲刺到东院，上了二楼，正听见林老三说：“……这条情报草民一直花大力跟进，能为殿下解分寸之忧实是荣幸，接下来手底下的人会继续追查，一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禀报……”

　　他一口一个草民，圆滑得要死，魔神殿下还从没遇见过这么会拿捏形势的人，漠然地盯着他不说话。林重明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自己有巨大的情报网，如果还想得到更多消息，支撑这个情报网运行核心人员，也就是林重明，是不能死的。

　　这句话由别人说出来，或许就是一句威胁，但他把潜台词表达得明明白白，却不惹人反感。

　　“孤……”

　　魔神话未出口，身后有人莽撞地推开屋门，朝后一看，訾灵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在他身前张开手，“你要对我家殿下做什么？！”

　　魔神：“……”

　　訾灵借势挡住魔神的视线，怒瞪林重明：你丫真敢卖我的情报？！

　　林重明无辜至极，隐晦地朝她摇摇头：咩啊。

　　訾灵冷静下来，回头把魔神从凳子上搡起来，指指不远处的太师椅，自己则在临近林重明的小圆凳上坐下。
　　“殿下，坐远一点，别让他伤到你。”

　　魔神被她扯来搡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最终还是在訾灵指定的位置坐下了。

　　“你有什么话，要特意支开我跟我家殿下说？”訾灵语气不善。

　　林重明微妙地盯着她看，这副嘴脸他再熟悉不过，这姑娘估计又在演什么七七八八的。

　　他默然片刻，选择配合，倏忽神色一变，满脸诚恳，甚至想伸手握住訾灵放在桌上的手。
　　“灵儿，还在怪我吗？三哥哥一时糊涂，可从未有过害你之心。”

　　訾灵下意识缩了一下，他登时失落至极，痛不欲生地道：“我们从小相识，这么多年的回忆与时光，我怎么舍得伤害你！我实在不知，你已经投效魔界……我只以为魔头哦不，魔神殿下要挟你的性命，若是叛军将他一举解决，你就能逃出生天……”

　　这段说辞很合理，毕竟訾灵确实没告诉过他自己为魔神效力。

　　他继续道：“我的确利欲熏心，可你也知道，我在林家站稳脚跟有多么不易，若不铤而走险，怎会有如今的根基？我习惯如此行事，千想万想都想不到，有一日会危及到你……”

　　魔神：“……”
　　他从前听过一句话，没什么概念，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诡计多端的男人。

　　訾灵也沉默了。
　　她只是矫揉做作了好几日，怕忽然改变态度惹人怀疑，林重明意思意思接两句就罢了，谁教他这么演的？

　　“说正事。”魔神冷淡开口。

　　林重明温和道：“灵儿，不急，我还有很长的时间慢慢赎罪。”

　　魔神余光往訾灵的方向一瞥，少女脸上眉头紧蹙，面露纠结，似乎心中抵触正在松动。

　　素来游离在各种七情六欲之外的魔神殿下，头一次在这对青梅竹马面前感觉到了棘手，他不理解，并且无法尊重。

　　訾灵是个干净纯粹的人。
　　林重明不该骗她。

　　·

　　今日这场谈话，是魔神主动找的林重明。

　　林重明手中确实握有一些底牌，他这几日频频接触魔神，就是为了告诉后者，姬姜并非在大徵帝都失踪，拿到那批报废灵器后，她并未按来时路线返程，而是轻装简行，只带一队随从折去了东边，似乎打算从东境边城越过深渊，直接回魔界。

　　相比去时，回程的消息更为隐秘，魔神在失去情报驻点的前提下，只知道她从帝都开始就没了消息。

　　“如今只能查到，她最后一次对部下发号施令是在东境富庶之地，虞城。哪方势力动的手尚未可知，但是此次三式者院白杨去虞城的中转路线与白杨去帝都完全不同，为了不浪费时间，帝都和虞城，只能选一个。”

　　“等会儿。”訾灵比了个停的手势，“三式者院？中转路线？”

　　林重明讶然道：“殿下没告诉你？殿下打算借此次三式者院招新，假冒新生身份，利用法阵直达千里之外。”

　　訾灵倒吸一口冷气，霍然扭头，略带怨念地盯着魔神。

　　“……”
　　魔神殿下一开始面不改色，甚至有闲暇掀着眼皮确认似的朝她点点头，后来实在少女的目光太委屈，总感觉她又要哭，他只得出声道：“是有些冒险，不过孤已经提前探过，不会有意外。”

　　訾灵：“您何时探过？意外指的什么？”

　　魔神：“孤去三式者院转了一圈。”

　　訾灵：“什——”

　　眼瞧着这姑娘要发出尖锐爆鸣，魔神找补一句：“孤已然将魔海全部剖出，即便监管使也不能辨识出孤的魔罗之身，只要遮盖脉象……”

　　訾灵瞳孔巨颤，泪珠儿滚了下来。

　　“……？”
　　魔神感到纳闷，他哪里没有解释清楚吗？这有什么好哭的。

　　訾灵擦擦没控制住的眼泪，收整情绪，看向林重明，“假冒新生身份？怎么安排？”

　　林重明：“三式者院每年的新生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天赋过人，入门测验表现优异者，直接被执法堂录取，成为执法堂新生；第二种是天赋尚且不错，但入不了仙门的眼，于是留在三式者院奠基，这批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白杨城地处偏远，资源贫瘠，一般会将这第二种新生送到帝都或者某些通邑大都；而第三种，就是堪堪压着测验线入门的弟子，留在当地修行。”

　　“你们要做的，是让自己在测验中表现优异却不拔群出萃，恰恰排在第二种，到时我稍加运作，把你们送往虞城或帝都，抵达之后你们可自行离队，我来收尾，总计耗时六日左右。”

　　訾灵：“测验？”

　　林重明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三式者院办事从不破例，如今新生登记已经结束，我费心运作也只能把你们的名字加上去，只有通过统一的入门测验，才能随其他新生一起搭载传送法阵。”

　　訾灵：“我？”

　　魔神：“孤？”

　　面对訾灵投来的疑惑目光，魔神淡淡颔首：“你没来之前，他尚未说到这里。”

　　訾灵把脸转回来，“我去参与测验？合适吗？”

　　她是乾院之首诶。

　　魔神：“孤去参加测验，合适吗？”

　　他是魔界尊主诶。

　　林重明视线在两人间游移，思索道：“刚才听殿下的意思，殿下自己剥离了魔海……你们一个灵台碎裂，一个魔海剥离，看起来也不会比普通弟子强太多。”

　　訾灵：“……我真不爱跟你说话。”

　　魔神的注意点却不一样，指尖轻轻点着太师椅扶手，心想怪不得弱成这样，原是灵台碎了。

　　訾灵：“传送法阵其他时候不开放吗？”

　　林重明：“开放，平时也供百姓使用，只是每一次开启需要调度天地之力，一个月只能开一回。”

　　他又道：“不巧你们进城的前两日，传送法阵已经开过一次，下一次在二十四日后。”

　　二十四天和六天，肯定选六啊。

　　訾灵被阴阳了一通，双手托腮神色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重明起身，从百宝嵌柜里端出一碟覆满糖霜的果子，言辞温和地推到訾灵面前，“适才殿下光临，我便将这些收了起来，这是你最爱的雪球山楂，白杨城没有做得好的师父，我特意让人快马加鞭去临近城池买的，尝尝？”

　　訾灵抬眸看他一眼。

　　林重明含笑道：“我们自小情同骨肉，你真的觉得三哥哥会害你吗？纵然与白杨城驻点叛军有言在先，后来你出现，我便一直摇摆不定，未曾想到你消失一年多，竟然去了魔界。”

　　翻译：我没事害你干嘛，之前的事真是意外，叛军先找的我，我们做生意最讲究信誉，答应的事，不能反悔吧？

　　訾灵凝视着他，右手摸索着捻了颗雪球山楂放进口中，绵密糖霜和酸甜汁水一齐在口中迸发，她垂眼道：“纵然摇摆不定，你还是把我与殿下的下落卖给了叛军。”

　　林重明道：“当日你不在院中，我特意挑的时间，以为不会波及到你。”

　　訾灵安静地吃了三颗雪球山楂，中途没有说话，吃完才道：“灵儿愿意相信三哥哥一回。”

　　林重明感动道：“希望这次错误，不会影响我与你之间的情谊。”

　　翻译：希望这点小事，不会影响林家与沧澜宗的往来。

　　两人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弦外之音，可惜屋内唯一的旁观者——魔神殿下察觉不到这种暗潮涌动。

　　他只是对訾灵的单纯好骗又多了新的认识。

　　林重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訾灵说着话，少女还是怀恨在心，但已经没有之前的抗拒。

　　窗外花枝开得正盛，林重明跟訾灵达成共识，心中微松了口气，余光一瞥，见一旁太师椅上的魔神正支着额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目光幽深，掩在浓密的眼睫下，一股懒洋洋的倦意，可只要细看，就能发觉这双眼睛沉得发冷。

　　林重明霎时芒刺在背。

　　魔神散漫地笑起来。

　　·

　　当晚，林重明又让管家送来晚饭。

　　这次訾灵没有拿去喂侧门大黄，只叫他们放院中石桌上，管家连日来第一次踏进这间院子，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

　　訾灵这日有些心不在焉，吃饭的时候，只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

　　主仆二人戳饭粒的动作如出一辙，魔神率先留意到这幕诡异的场景，戳饭粒的筷子一下停顿。

　　訾灵正纳闷谁带魔神进的三式者院，他魔罗之身，又不认路，如果没人带领，应该不可能在里面安然无恙地走一圈再出来……

　　“……你不饿？”魔神问。

　　“啊？”訾灵恍然回神，低头看看自己的饭碗，又看看魔神的，心虚之情慢慢退散……
　　“您不饿？”

　　两人目光相接，无声的沉默在蔓延，魔神率先道：“孤没胃口。”

　　訾灵撇撇嘴，得了吧，您就不爱吃饭。

　　“我也没胃口。”她摇头道，旋即想起什么，轻轻抬起眼眸，“把魔海剥离……您为什么会忽然想这样做？”

　　“魔罗之身在人间行走不便，剔除魔海不容易被人识破。”

　　“可是很疼啊……”訾灵轻轻蹙眉，“强剥魔海，比剜肉剔骨还疼吧……”

　　魔罗族的魔海，是他们生来就具备的本源之海，位于腹部，也是他们一切力量的源泉，某种程度而言，比仙门修士后天修成的灵台更加珍贵，一旦出问题，疼痛应该比灵台碎裂更剧。

　　她当年灵台碎裂，就是剜肉剔骨一样的疼。

　　“尚可。”魔神不太在意，反正都剔完了。

　　訾灵没套出带他进三式者院的人，草草扒拉两口饭，自顾回房了。

　　三式者院的测验在两天后，中间空余的两日是在等待执法堂下派监考官，监考官抵达的第二日，测验才会正式开始。

　　这晚，訾灵照旧提着小篮从外边不知道干什么回来，她踏着暮色进院，在门口遇到前来传话的管家。

　　“灵姑娘，仙门监考官今日抵达，城主为他们设下接风宴，三少爷问姑娘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接风宴？”訾灵应了一声，进院看见魔神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小憩，忍不住笑起来，脆生生问道：“殿下，你睡了吗？林老三问我们要不要去接风宴！”

　　“睡了也该被你吵醒了。”魔神睁开眼，倒是没生气，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孤是什么很见得人的身份吗？”

　　“哦……也是。”

　　訾灵正欲回绝管家，管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姑娘，少爷在白杨城举目无亲，这种重大场合，身边也没有合适的女伴，您看……”

　　魔神刚闭上的眼睛蓦地睁开了，冷冷瞥着这个跟他主人一样坑蒙拐骗的管家。

　　訾灵却从管家不依不饶的姿态中窥见端倪——林重明不至于找不到女伴，他必然是想传达什么，只是不方便当着魔神的面说。

　　她怔愣片刻，猛然福至心灵：监考官可能是各大仙门的人，也可能直接从执法堂乾院或者坤院优秀弟子里调，万一里面有她的老熟人——

　　那些家伙可不跟林重明一样七窍玲珑，若在测验上突然相遇，很可能露出马脚让魔神察觉。

　　“哦……那，那我去一趟吧。”她装作苦恼良久的模样，最终还是露出心软的神情，朝管家笑了笑，“他也不是举目无亲呀，至少白杨城里，还有我是他的亲人。”

　　管家欢天喜地地走了。

　　訾灵笑意未收，一扭头，对上魔神晦暗不明的眸光。

　　“……殿下？”

　　他盯她半晌，最终只是无言地闭上眼，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示意她赶紧滚。

　　一直到訾灵收拾好，换上精致华服在管家的护送下出门，他都懒得再睁眼。

　　今夜为监考官接风洗尘，城中热闹非凡，天幕绽开绚烂的焰火，城主府的丝竹声甚至越过重重院墙，冲撞着他的耳力。

　　魔神觉得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一跳一跳。

　　他回房找了面铜镜，端详两下，恍然：
　　哦，是孤的青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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