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十一
　　初中毕业后，我和初见升入北京四中的高中部。这时，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挚友了。
　　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们默契地分别站在了女生的第一个和男生的最后一个。相视的那一瞬，我就知道，我们都非常享受大庭广众下的隐秘。我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因拥有彼此间共同的秘密而欣喜这样的心理本身就很暧昧。我们都在心里建了一座城，筑了一堵厚厚的城墙，我们在城里不出去，也不让城外的人进来。我们理所当然地把城门的钥匙交给了对方，也只交给了对方，允许彼此自由出入。我们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因为我们只有面对彼此的时候才会有说不完的话，只有我们彼此才会对对方的一切感同身受，也只有我们是彼此灵魂的共振！
　　当然，这是我们的一方天地，是独属于我们两个的桃花源，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我们在老师、同学们以及所有人的面前的言谈举止，都保持在了他们眼中正常交往的阈值内，不曾稍稍越过，甚至连接近都很少。
　　我们从没有把对方联想到恋人这个概念上面，除了性别，我们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彼此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而我们发现彼此对对方的心意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惊讶，而是带着本应如此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那是升入高一后的一节语文课上。
　　因为我和初见的成绩旗鼓相当，因此，我们被分到了一个班级，仍旧做同桌。
　　那节语文课，老师讲到了《氓》。语文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带着女子特有的凄婉迷茫，从一开始的关关雎鸠、之子于归，到后来的兰因絮果、休恋逝水，忍不住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时，有同学说了句，“这句诗有安若生和初见两个人的名字啊！”声音不算高，却也足够传进班级同学的耳朵里了，于是，大家纷纷用暧昧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两个。
　　我们没有理会他们带着探究的眼神，在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同时望向了彼此。我们是如此默契、如此熟悉，只一眼，便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只一眼，便知道从此，我们的灵魂有了归处，不再无处安放。
　　至于，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彼此有了这样的心思，我们也不清楚。或许，是在刚刚老师哀叹“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时候。或许，是在初中毕业拍合照，我们心照不宣的靠近彼此的时候。或许，是我们一边放着《水边的阿狄丽娜》，一边讨论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的《黄昏》和《念珠》的时候。或许，是他为我画肖像的时候。或许，是他在人前维护我的时候。或许，是我承诺，以后每年都送他真正意义上的礼物的时候。或许，是那日午后，我们拥有了第一个梧桐树下的秘密的时候。或许……更早？
　　虽然这样，但我们当时并没有在一起。在这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们依旧如之前那样相处着。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没有试探的牵手，也没有忐忑的情绪，只是如从前一样并肩走着。每天一起上课。我们申请了学校的晚自习，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各自忙碌着，偶尔，也推过去一张纸条。每天一起到梧桐树下吃午餐，在那里听音乐、谈诗歌。每天一起学习，一起朝着共同的方向努力。这些，都是我们的秘密，在高中一旦被发现恋情就是一场兵荒马乱的三年里，这些秘密，给予了我们无数隐秘的欢喜。
　　然而，我们不恋爱，却有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女同学对初见表白好感。
　　那是初夏的一个黄昏。
　　横烟秋水上，疏雨夕阳中。或许，女孩子的骨子里就天然刻着几分诗情画意，绚丽的黄昏永远都是她们表白的最佳时候。绯红色的夕阳下，佳人娉婷而立，暮光婆娑，打在身上，在地上曳出一道长长的人影。微风拂过，影中，衣摆轻轻摇曳，更显身姿清丽。
　　这样的氛围下，的确更容易表白成功，可惜，在面对女孩子的时候，初见从来都是不解风情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天放学后，我和初见去梧桐树下一起吃晚餐，一会儿我们还要上晚自习。回到教室后，他看到桌上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他把纸条递给我，我打开后，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字：放学后，我在操场的柳树下等你！字迹娟秀，上面没有署名。
　　“这是女生要跟你表白呢！”我笑着说。
　　“写了什么？”他问我。
　　“她说，放学后，她在操场的柳树下等你。”我说。
　　“是谁？”
　　“你居然也会关心对方是谁。”我揶揄他。
　　“知道是谁，以后躲着点。”他一板一眼地说，显然是真的这么打算的。
　　“要是被人家知道，你问姓名只为了躲她，估计要哭晕在厕所了。”我笑着说。
　　“你希望我去？”他皱眉问道。
　　“当然，你知不知道，你拒绝人都拒绝得与众不同，多有意思啊。”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一只饿了好几天，突然看到一块肉骨头的流浪狗。”他面无表情地说。
　　“初见！”我气得厉害。
　　“现在还不能在一起，对你不好。等以后我们在一起了，再有约我表白的，我就带你一起去。”不得不说，初见真的很会哄我高兴，或许，也是我很好哄。从我们认识开始，到我们分手这十三年里，我们几乎没有吵架很厉害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打打闹闹。
　　“现在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谁了吧。”
　　“我不知道，”我说，“她没署名。”我把纸条递到他眼前。
　　“没有就算了。”初见没有看那张纸条，随手握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反正，除了你，我跟谁都没有交集。”
　　不得不说，他最后一句话真的取悦到我了。不管是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有脾性、多么特立独行的女孩子，在陷入情网的时候，也都希望自己是对方心中最特别的一个，我也不能免俗。
　　我和初见本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没想到，对方却找上了初见。
　　“初见，你那天怎么没来啊，我在操场上等了好久呢！”体育课解散后，我和初见正要去一旁的台阶上坐着，沈明婳就开口叫住了初见。
　　原来是她。我心下了然，怪不得敢方面向初见表白。沈明婳是和我还有初见是一个班级的，人长得很漂亮，在全校都有名，也就是俗称的校花。更重要的是，她内外双修，成绩也相当不错，而且从小就学习舞蹈，练习钢琴，整个人很有气质。之前艺术节的时候，她凭借着舞剧《天鹅湖》，赢得了在场所有男同学的青睐。不得不说，如果初见选择一个恋爱的对象，那沈明婳绝对是大家公认的最配得上他的女生。
　　听到她的话，初见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看他的反应，估计他对沈明婳没有一点儿印象。果不其然，我听见他问：“你是谁？”
　　看到初见沉默了这么长时间只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沈明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她没想到，开学两个多月，居然还有人不认识他，还是一个班级的同学，还是男生。我从她的表情看出，她觉得，初见是故意的。
　　其实，初见真的对她没有任何印象。我和初见，本身就是很孤僻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开学到现在，班级里至少还有一大半同学我见到后叫不出名字，而初见，只会比我更甚。
　　“你不认识我？”沈明婳不可置信地问道。
　　“她是我们班的同学。”我在初见耳边悄声说。我知道，跟他说她是沈明婳一点用都没有，他只怕还会问我，谁是沈明婳。
　　沈明婳看到我的举动，脸色更加难看。我看到后，满心无奈，想道，如果我不这样做，只怕你更下不来台。
　　初见见状微微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见初见开口问她，沈明婳的脸色好了一些，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我。
　　我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知道她的意思，不过，我并没打算善解人意地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让他们单独交谈。
　　“你有事就说吧，我还有事。”初见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沈明婳见状，只能退而求其次，说：“我想问你，那天傍晚，你为什么没来操场找我？”
　　“我为什么要去找你？”初见反问。
　　“我给了你纸条啊，粉红色的，上面写着：放学后，我在操场的柳树下等你！你应该收到了吧。”
　　“那张纸条上都没有署名，我都不知道给我纸条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去？而且，这张纸条是你自己放在我书桌上的，不是我自愿收下的，所以，我没必要听你的话，按照你说的去做。”初见的一席话，让沈明婳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那你现在知道约你的人是我，你打算跟我单独谈谈吗？我想说的话，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她说。
　　显而易见，她口中的“别人”是指我。
　　“不打算。”初见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经过初见接二连三的冷漠对待，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沈明婳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为什么？我这么优秀，哪里配不上你了？难道，你真的看上了你身边这个单薄的像个孩子似的安若生？”沈明婳难以置信地问。
　　她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我和初见相处时有多暧昧，而是，在高中一男一女单独行动本身就很引人遐思了。即使，我们再发乎情、止乎礼，也是没用的。
　　听了沈明婳的话，我并不觉得生气。确如她所说，我虽然身高不矮，但站在足有172公分的她面前，还是不够看的，而且，我的身形确实比较消瘦。再加上我脸型圆润、额头饱满、五官位置较低、鼻子小而翘挺、下巴短小圆滑、脸部线条柔和，看起来的确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我从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的原因。诚然，父亲总说我长得好看，在外面买东西的时候，也总有人夸我漂亮。可前者是爱屋及乌，后者是客套奉承，他们的评价都不够客观。不过，我虽然消瘦，但发育的还算不错，还用不上一马平川来形容。只是我不像沈明婳那样注重穿搭，看不太出来罢了。
　　而沈明婳则属于那种让人惊艳的第一眼美女，她的鼻梁高挺、五官立体、比例协调，是当之无愧的美女。她的美是张扬的、名艳的。
　　听了她的话，初见皱了皱眉，说：“第一，我和安若生只是朋友，不要把你自己的想法加到我们头上。第二，在我看来她很好，无论是容貌还是内在，请你收起你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沈明婳听了后，转身就走了。她虽然总是自视甚高，也喜欢初见，但她是骄傲的、自负的，她的自尊是不允许她纠缠对方的，也不屑于对别人使手段。因此，虽然她这样对初见说，但她从来没在班级里、老师那、同学中，诋毁我和初见一星半点，只是对我们视而不见罢了。而我和初见的交往被发现则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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