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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疾
九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夜风吹来,竟有些萧瑟的意味。
然而常年怕冷的周唯谨坐在床边,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却罕见地觉得有些热,他脱下披风,放在一边的小榻上。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睡相很好,酒品上佳,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散乱的黑发铺在枕上,夹着一片尚未清理干净的芍药花瓣,映衬着醉后泛着微红的肤色和嘴唇,色若春晓之花。
周唯谨沉默地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极罕见地走神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
母妃出生低微,在他刚出生不久便撒手人寰。
先皇多情却软弱,身体日益衰败,无力护他周全,只能把他扔进冷宫,免遭后妃和大皇子嫉妒。
可即使这样,他也过得极其艰难,太监和宫女都能欺负他,吃不饱饭是常事。他才五岁,就已经学会了忍气吞声,知道该怎么把自己藏起来,怎么降低存在感,不惹人厌烦。
六岁那年的一天,父皇告诉他,为他找了一位太傅,让他好好跟着太傅学。
后来见面,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太傅竟然就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他虽在冷宫,但也听说过,这位先生寒门出身,一举登科,点探花,入翰林,长相极美,文采斐然,出口即是文章。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太傅,竟然如此年轻。
太傅用好听的声音给他念书,讲课,偶尔还会讲些小故事,他第一次知道,他的人生不只在这个冷宫,而应该在九州万方。
休课时,父皇会和太傅散步、下棋,好似忘年的知己,他有些羡慕。那一年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父皇病重,跳过长子封了他这个无母的幼子为储君,后宫暗潮汹涌,七岁的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饭菜下毒、暗杀,但太傅始终在他身边,帮他规避掉一切伤害。差点要了他命的那场溺水,也是太傅救了他。
他落下寒疾,无数个冻得睡不着的夜里,总是太傅搂着他,温暖他发抖的身体。
先皇病入膏肓,那天和太傅单独密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同一天,先皇下了最后一道谕旨,封太傅为丞相。
最后,一生软弱无能的先皇抓着他的手,满眼是泪,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你像朕,心肝肚肠都是软的,可心软坐不好这个位置,谨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先皇宫车晏驾,他八岁登基。
太傅也变了。
太傅一改之前温文的书生相,雷霆手腕,震住蠢蠢欲动的大皇子,摆平拥兵自重的实权大将,清扫朝堂,原本混乱不堪的朝堂局面开始稳定下来。
太傅开始不再对他笑,也不再抱着他睡觉,甚至给他下了毒。
毒发时,太傅会冷淡地看着他痛,一开始,他痛得哭泣求饶,太傅会出言讥讽:“这点痛都受不了,还怎么当皇帝?”
后来他学会隐忍,再痛也坚决不发出声音,在玉佩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齿痕,太傅这才会满意,赏他解药。
太傅变了,他也变了,他又变回了冷宫里那个忍辱负重的小皇子。
七岁那年的温暖,似乎从未有过。
夜色已深,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窸窣的响动,周唯谨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原本平躺着的人现在面对着他侧躺着,喉结上下动了动。
白皙如玉的脖颈,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么美丽又脆弱,周唯谨一动不动地盯着。
他又想起了父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心肝肚肠都是软的,怎么坐好这么位置?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就要有比铁还硬的心肠。
他从床边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把刀。
周唯谨垂眸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苍白但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他把刀架在了床上人的脖子上。
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暗中谋划发展势力,可他在摄政王面前,仍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而现在,只需要轻轻划一刀,他就可以全盘获胜。
一刀下去,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帝王,重掌大权,坐稳这个江山。
握刀的手很稳,刀尖悬在滚动的喉结上面,没有远离,却也没有靠近。
半晌,周唯谨微微蹙眉,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不下手,意念让他赶紧动手,可是右手却仍稳稳地停在原地。
这时,床上的人动了。
周唯谨微惊,握刀的右手下意识藏到身后。
秦时行并没有醒来,或许是睡得不舒服,他调整了姿势,无意间碰到了周唯谨垂在床上的左手,许是觉得太凉,便用两只手把那只冰凉的手拢住,放在胸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左手被不属于他的温暖包围,周唯谨目光沉沉地盯着床上的人,目露复杂,像是仇恨,又像是无奈。
握刀的右手松开,匕首掉到地上,在空旷安静的殿内发出清脆的响声。
翌日,秦时行醒来,愣愣地盯了头顶纱帐许久,发现这里不是王府。
记忆停留在那丛开得正盛的芍药,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全然不记得,只记得梦里温暖如春,手心却始终冰凉,像攥着块冰。
他坐起身,自然发现了这里是承乾殿正殿,小皇帝的龙床。中秋夜之后,他便再未踏足过这里。
见他醒来,便有太监过来伺候。昨晚的衣服沾满了酒味,太监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套新衣,正合他的身材。
他一个外臣留宿皇帝寝宫,这些服侍的人竟然毫不惊讶,眼皮都不抬一下。
洗漱打理完毕,走到外间,便看见周唯谨正坐在案边看书。
今天是休沐日,周唯谨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便服,闲闲地倚在椅子上,颇有些慵懒随性。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一笑:“王爷醒了?”
秦时行有些尴尬,小皇帝都早起不知看了多久的书,他作为霸占了人家龙床的入幕之宾却还赖床到中午……不对,昨晚他睡了龙床,那周唯谨睡的哪里?
心里突突一跳,他发现周唯谨脸色有些憔悴,眼下青黑,似乎是没睡好,秦海那句“夜宿皇宫”又钻进脑子里打旋儿,秦时行谨慎地旁敲侧击:“皇上脸色不好,是昨晚臣……扰了皇上清梦吗?”
周唯谨扬了扬眉,似乎是诧异他为什么会这么问:“自然不是,昨晚在偏殿有些冷,没睡好。”
他这么说着,却伸手揉了揉左手手腕。
秦时行松了口气,道:“已经入秋,天越发凉了,皇上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他顿了顿又道:“昨晚多有叨扰,万望皇上见谅。”
他虽然知道自己酒品不错,不会干出发酒疯的事情,但事有万一,他可出不起这个糗。
“王爷言重了。”周唯谨弯起唇角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地问道,“我看王爷昨晚,似乎心情烦闷,借酒浇愁,才会醉得不省人事。不知王爷是在为何事烦忧?”
这个问题的答案,秦时行自己也不清楚。好在此时,有太监来报,蚩侗埃拉公主求见。
埃拉公主已经换了一身中原服饰,轻盈薄软的衣料勾勒出姣好的身姿,翩若惊鸿,步履款款地走过来。
她骄矜又不悦地瞪了秦时行一眼,显然昨晚的拒绝让这位骄傲的公主心有不虞。
秦时行:“……”
埃拉提着衣裙下摆,优雅地冲周唯谨行礼:“埃拉见过皇上。”
秦时行自觉地退到一旁。
他在思索周唯谨刚才的问题。
秦时行自认是个极为理性的人,从来不会做不必要的事情,喝酒是因为他喜欢喝酒,若是为了浇愁而喝酒,那就辜负了美酒。
况且太白先生不是说过么?借酒浇愁愁更愁。
但他承认自己昨晚确实心情烦闷,似乎就是在周唯谨答应收蚩侗公主入后宫时,他的心情开始陡然转变。
这个想法让他惊了一跳。
帝王纳妃生子、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为什么周唯谨纳妃会让他不开心?
秦时行理性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得出唯一一个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摄政王的野心在这具躯壳里并未完全消散。
蚩侗公主若成为周唯谨的妃子,那周唯谨将拥有蚩侗的助力,虽然只是一个藩属国,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总归是聊胜于无。
而野心勃勃的摄政王自然是不想看到这局面发生的,所以自然会心情不快。
搞清楚了昨晚烦闷的来源,秦时行舒了口气,心情也畅快了许多。暗暗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心智清醒,万不可被摄政王的残留意志影响。
“王爷?”
秦时行回过神来,周唯谨正疑惑地盯着他,殿里已经没有了埃拉公主的身影。
“王爷在想什么?”
秦时行随口道:“臣在想,皇上与公主真是郎才女貌。”
周唯谨眸光一暗:“王爷既赞叹公主美貌,昨晚又为何拒绝公主示爱?”
秦时行无语地看着他,郎才女貌不过就是一句客套的官腔吗,怎么成了赞叹公主美貌了?
这位官腔水平十二级的小皇帝,怎么反倒犯了迷糊?
周唯谨还在盯着他,秦时行说:“臣昨晚已经说了,身体有疾,无法娶妻。”
周唯谨:“朕以为,那不过是王爷的推托之词。”
这是小皇帝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朕,秦时行顿了一下,目光望进周唯谨那异常坚决想要一个答案的眼睛。
他垂眸沉吟半晌,突然轻笑道:“并非推托之词,臣的确有疾在身——”
“臣对女子并无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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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