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许心怡出生时候没足周，在医院保温箱里多呆了几周才能出来。
　　刘美林这次倒是有惊无险。据她所说，虽然去医院那天腹痛不止，但许心怡特别懂事，从她肚子里出来只用了十分钟，产后恢复也很快，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刚刚好的孩子。
　　刘美林带着新出生的妹妹回家以后，林迪娜的卧室被改成了婴儿房。她之后的起居被安排在书房，又靠着书柜为她搭了一张床。
　　许继康问她这么安排会不会影响她学习。林迪娜坐在书桌边上，看见房间外的刘美林正抱着妹妹来回走动，一边低头念出些亲呢的叠字，把还不会说话妹妹逗得咯咯笑。她收回视线敛住下巴，低头不紧不慢地讲：“没关系的，书房里本来就都是我的东西，在这里住着更方便。”

　　因为许心怡的出生，许继康和刘美林之间似乎建立了一层更紧密的联系。节假日有不认识的男人到家里喝酒，喝大了以后说，他许继康可算有了个原厂原装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但是也可喜可贺。
　　许继康应该也是喝大了，咬着舌头摆手说，他看美林肚子尖，本来以为是个儿子的，不过儿子女儿都一样，有了孩子才算是个家。
　　“嚯，不是已经有个孩子了吗，这什么意思啊？”
　　“嗨呀，这还用问，替别人养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呗！”
　　说话的两个人一唱一和挤眉弄眼，许继康听过红着脸喝一口酒，倒也没有否认。
　　林迪娜听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刚刚进门换鞋，坐在客厅的几个中年男人来回朝许继康使眼色，她也装作没看见，转头说了一声叔叔好便进了卧室。
　　卧室里刘美林正坐在婴儿床边上玩欢乐斗地主，赢了庄就高兴地在许心怡脸上蹭两把，把她惹得哇哇大哭，才匆忙把孩子从婴儿床里捞出来，腾出一手搂着颠几下。
　　林迪娜进屋后把手里刚买回来的尿不湿递给她。刘美林没有抬头，说等一下，这把还没完，又嘱咐她把东西取了塑料袋以后放在屋子里，之后赶紧去书房学习。
　　原本卧室墙上的地图和海报被全部撕下来，留在墙上几块长方形的淡色印子。地上铺了泡沫垫，散落了些儿童玩具和早教绘本。房顶的吊灯被换上了光线更为柔和的灯泡，
　　刘美林靠在婴儿床边，浑身散发着太妃糖的颜色和香气。林迪娜错觉以为是历史课本和美术课本上中世纪的宗教画像，她觉得在她更小一些的时候，刘美林作为她的母亲，应该也是这样的。
　　她既高兴她能见到，又有些恍惚，这样的母亲，竟然已不是只属于她自己的了。

　　林迪娜每天陪刘美林念早教本，和妹妹玩一些简单的益智游戏，她和刘美林身上变得有相同的味道。但她坚持觉得，这个味道是好闻的。直至有天周末放学，她留在教室值日。在去水房投墩布的时候，她听见有女生说，二班的林迪娜你没见过没，怎么浑身一股骚味，走过去的时候熏得要死。另一个女生有些激动跟上，对啊，平时看着那么高傲一个人，谁知道平时不洗澡的啊。说完后几个人一起偷笑起来，声音清脆，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水房就在卫生间外面，声音拐来拐去，传出来后反而有了立体声效果。林迪娜打开水龙头，一下下挤压手里的墩布。隔间里的女生出来时，被镜子里的她吓一跳。林迪娜见状转过身，手里捏着墩布棍子，和她们认真说，她身上不是骚味，是她妹妹身上的奶腥味。
　　“哦哦，好，我们知道了。”站在中间女生被刚好撞见本有些慌张，但见她没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反而有了迟来的恼羞成怒。
　　“你站在这偷听我们说话干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和我道歉，反而这么理直气壮？”
　　“对不起，对不起总行了吧。”
　　林迪娜没理会，转身拎着墩布出了女卫生间。但没走多远就能听到后面有人继续压低声音说话。
　　“神经病啊，吓我一跳，谁管她身上味道是因为什么。”
　　“你们别这么说，被听到了多不好。”
　　林迪娜在讲台后坐了一阵，听见几个人声音渐行渐远才起身。
　　和她一起值日的男生本来是和她一起洗墩布，这会才有些难为情地闪身进教室，说没她们讲得那么夸张的，那几个女生说的话让她别往心里去。
　　林迪娜摇头，说她身上确实有味道，以后会注意的。
　　那男生在她面前抠抠脑袋，替她把教室最后的扫帚拖布摆放整齐，又涨红着脸说要请她喝饮料。
　　林迪娜背上书包，转身出了教室，摆手说没关系，没必要替他女朋友道歉，她没怎么放在心里。
　　自此以后，林迪娜养成了上学出门前一定洗头洗澡的习惯，无论是什么季节，无论当天有没有洗过。
　　北方冬天的早晨，她经常头发还未干透就得出门。薄薄的水汽在发梢上冻了一层冰，扫过脖子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冷风吹过，更是冻得她未干的后脖颈生疼。
　　她经常能碰见比她出门更早的季霖。
　　季霖起初见到她总是叹口气，替她剥掉薄冰后用校服袖子擦干，问她这么折磨自己是何必。林迪娜难得没有梗着脖子和他吵起来，点头说了谢谢以后，就跑去另一个方向等公交车。后来季霖给她买了更大功率的电吹风，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这个电吹风被她一直带到了大学。

　　林迪娜很快迎来了初三毕业的暑假。这个夏天季霖即将升入高三，他的暑假被补课压缩成了十天。
　　就在这短短十天里，林迪娜高强度地再次认识了季霖的同班同学，季霖的球友以及季霖的新女朋友。林迪娜苦着脸问他不是早就见过吗，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她不想吃烧烤喝啤酒了。季霖苦口婆心地说，之前为了不耽误她复习，零零散散见过的都不算，这次拿她做借口再和大家吃喝一下。
　　林迪娜挨个和钱致与孙慧贤，阿D，齐以松，郑森以及邹帆吃饭，行程安排紧密如同课表，最后一顿被他尤其拉长了时间。至于理由，理由当然是邹帆是他的女朋友，而至于从未出现过的郑森，他是终于出现的初中天才同学，比他们都小两岁。虽然因为聪慧被家人逼着连跳两级，但之后又被一场休学追平了回来。
　　吃饭那天郑森很晚才到，到了以后倒是有些沉默，匆匆忙忙说过抱歉以后就坐在林迪娜身边，抽纸擦掉额头的汗，又端起面前杯子一饮而尽。
　　“这是可乐。”林迪娜说。
　　“我喝得出来。”郑森有些奇怪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可乐，你还没来，你的那杯还在瓶子里。”
　　季霖看着他逐渐涨红的脸笑得前仰后合，顺手掐一下林迪娜的鼻子，“真不愧是娜娜啊，郑森这小子都能噎到。”
　　林迪娜被他捏得有些不自在，顺势看了一眼邹帆。邹帆正为郑森倒上饮料，不动声色地笑着说，人家小妹妹爱美，鼻子掐红了小心生你的气。
　　季霖听过后收回手，笑眯眯地问她：“不会生气吧？”
　　“不会生气。”林迪娜收回视线，声音闷闷的。
　　听季霖和郑森多闲聊了几句，林迪娜才知道郑森是季霖和邹帆高一时候的同学，这次复学以后和她一起重读高一，但是不是一个班要等到分班以后才知道。
　　“娜娜这次考得很好。我想办法问过，按比例是能被分到尖子班。”季霖说完后揉揉她的头顶，“特别争气，是不是？”
　　林迪娜被他揉得烦不胜烦，低头喝了一口可乐。“不是打乱重新分吗？”
　　“原则上讲是会打乱，但私下还是会有比较好的那个班，我们这届就是这样。”邹帆耐心和她解释说，“到时候你和郑森如果分到一个班，季霖想拜托他多照顾你。”
　　“你又不是刘备，快高三了和我托孤吗。”郑森看一眼他，直翻白眼。
　　“等一下。”季霖抬手叫来了服务员，“麻烦拿瓶啤酒，再帮忙盯一下烧烤怎么样了。”
　　“他想花一年时间让你们熟悉一下，不光高三这一年，你以后都得及时给他打小报告。”邹帆侧过头，满脸鄙夷和郑森说。“你说季霖这个人是不是很可怕，什么事情都要管，我要是娜娜都要烦死他了。”
　　她说完顺手在季霖胳膊上掐一把，又反手被他圈住手腕，攥在手心里。
　　“你抓我的手干什么？”邹帆有些嗔怪地讲。
　　“害怕你家暴啊。”季霖理所当然说。
　　郑森听过又不停翻白眼，“季霖，你别在我面前恶心人。”
　　“那不成。”烧烤和啤酒端上来，季霖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先喝，你要是也喝完就当你答应了。”
　　林迪娜在一旁慢吞吞地啃着烤排骨，烤过的料油顺着手心流到了手腕，她吃到一半接过季霖递来的餐巾纸，擦净手后说：“你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可不可以稍微避一下我。”
　　“好吧，那先问问你，你答不答应？”季霖杯子转个方向。
　　林迪娜终于啃干净一条排骨，把骨头规整放在桌上又擦干净手。“我不想答应。”
　　“唉，那没办法了。”季霖笑了，放下手里杯子。“不答应就算了吧。”
　　邹帆听过后，笑着抿一口杯子里的可乐。
　　“季霖，你是不专程把我叫出来耍我。”郑森渐渐有些暴躁。
　　“你别翻白眼啊，保护一下眼睛。”
　　“那你今天把我叫出来干什么？”
　　“刚刚帆帆不是都说过了，结果娜娜不答应啊。”
　　新烤好的鸡翅端了上来，季霖挑出两根递给他和邹帆，“快吃，趁热吃，来这吃一趟鸡翅还是很值得的，就算你没白来。”
　　邹帆没接过鸡翅，说吃的时候满手调料太邋遢，又用手指敲了两下半满的啤酒瓶。“啤酒替娜娜点的，但是没喝上。”她说完后看向林迪娜，“娜娜，要不你喝一点点，尝尝味道。”
　　林迪娜被牛肉串辣得直吸凉气，脑子像是缺氧也开始变得不大清醒，邹帆提到她时候只感觉大脑宕机。她模模糊糊听见郑森在她右手边问，林迪娜才初三，能喝酒吗。
　　邹帆笑着说：“拜托郑森，你们两个可是同龄人，还问这种问题。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替她喝掉啊。”
　　郑森眼睛在季霖和邹帆之间转一圈，又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端起她的杯子。刚要送到嘴边，被林迪娜拦下来。
　　“不行，这个杯子我喝过了，你这样不卫生。啤酒我可以喝的，正好有点辣。”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把啤酒当作白开水一饮而尽。
　　林迪娜嘴里泛起一股难闻的铁腥味，灼烧的辣味倒是被压下去了些。
　　“没事吧？”季霖蹙起眉毛看她。“你吃点东西压一下。”
　　林迪娜摆手，又拿起一串烤金针菇送进嘴里。
　　之后季霖和郑森开始聊了些他们短暂做同学时候的事情，邹帆也边说边比划，说到什么有趣地方三个人一起笑起来。说过的每个字像吃剩的鸡骨头一样，在桌面上丁零当啷垒起，越堆越高，越堆越密，林迪娜只能通过缝隙观察他们，听见他们的笑声穿梭其间。
　　她强撑住下巴提起精神，但还是越听越困。她渐渐感觉自己脑袋变成了一只空气锤，啤酒被盛在里面，随着她的摆动咣啷一声晃去了左边，又咣啷一声晃去了右边。左右摇摆间重力增加，全是泡沫在涌动。她最后还是没支撑住，被锤子更沉的那一边撂翻过去，叭唧地响了一声。
　　在很久以后，郑森经常说她那天其实靠在了他身上，问她是不是早有预谋。她听过后只是点头，装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可她确实一点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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