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闱

　　紧闭的门房中，程允棠推开窗，昏暗的屋内被透进来的光线照亮，屏风后站着一人。

　　王昌旻急慌慌地跨上台阶，“主君，出事了！”

　　“姚昶果真与朔阳的知县关系匪浅，春娘子虽敲响了登堂鼓，却反倒被他们泼了不少脏水，现在所有人都坚信姚昶是被冤枉的，嚷嚷着要给春娘子动刑！”

　　说罢啐了一声，“一群乌合之众，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被人牵着鼻子戏耍都不知道！”

　　闻言程允棠却轻笑，“姚大人浸淫官场多年，一般的手段怎能斗得过他，朔北远离皇都，他觉得自己能一手通天，可却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昌旻一愣，“什么意思？”

　　程允棠没有回答他，她转过头，屏风后走出一人，女郎面容素净秀丽，看着不过二八年华，虽瘦弱憔悴，双目却坚定有神。

　　王昌旻一看到她便顿住，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他张了张嘴，呆愣了片刻，不可置信道：“你是……婉音？”

　　数日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尽的拂春楼头牌，她没有死？！

　　女郎微微屈膝敛祍，“是，王员外，我是婉音。”

　　面对满脸惊愕的王昌旻，程允棠走下台阶，垂目道：“抱歉，事出有急，未曾来得及告诉你，婉音还活着。”

　　王昌旻脱口而出，“既然婉音还活着，那衙门带走的尸……”

　　话未说完他便停住，是了，无论衙门带走的尸体是谁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认为婉音已经死了。

　　姚昶和衙门的人联合，不管是屈打成招，还是金钱贿赂，总之让当日的轿夫改变了证词，作伪证来陷害春绣，反正婉音的尸体在牢房内，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给众人展示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奸污过，轻而易举就可以将诉状上的东西推翻。

　　可若婉音根本没死呢，当所有人都以为姚昶等人所说是真，春绣是蓄意诬告，这时本该躺在衙门停尸房的婉音却出现在公堂上，他们的论据自然不攻而破。

　　他抬起头，看了眼垂首立在屋檐下的程允棠，心中震颤，面前的人心思深沉，从一开始，就没想给对手留活路。

　　王昌旻缓过气，“原来主君早就料到今日了。”

　　程允棠道：“既要一网打尽，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总要部署得久一些。”

　　须臾，婉音转过身，朝廊中的程允棠一拜，“殿下。”

　　她走下台阶，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看了程允棠许久后却只是低下头，比常人纤长一节的手指蜷曲，低声道：“我去了。”

　　她静静离开王宅，消瘦单薄的身影仿佛风一吹就会倾倒，可她脚下坚定，未曾回头。

　　衙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惊蛰过后，雨水绵绵，整个朔北上空笼罩在一片昏沉沉的浓云中，一声春雷如山寺钟声，恍恍然从天际绽开，嗡鸣不止，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沈霁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雨水滑落，眉眼淬得越发凌厉严肃，他听见堂上的知县呆滞了片刻，认出了这个口出狂言的青年是谁，厉声道：“沈南维，你放肆！”

　　“这是公堂，岂容你胡言乱语！”

　　沈霁面无表情地望向他，“那两名失踪女子的尸身已经找到，仵作验过了，她们身前皆受过凌虐殴打，不知姚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姚昶愣了愣，怒道：“老夫说过，母亲病逝后，丁忧期间一直斋戒守孝，从未逾矩，倘若小沈大人所说是真，老夫只觉唏嘘，但她们二人的死因，老夫绝无关系，亦毫不知情！”

　　说罢甩了甩袖子面向一旁，县官看了眼他，转头瞪向沈霁，“沈南维，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你个工部的小吏不在河道上好好防潮疏汛，跑到这里嚷嚷什么，本官这个位子要不要让与你啊！”

　　他不想再与此人多费口舌，一挥袖道：“沈南维擅闯公堂，扰乱视听，念在你身有官品的份上，本官不与你多计较，下去！”

　　沈霁无动于衷地站着，目光冷晲四周，县官终于发了毛，喊道：“来人，将他拖下去！”

　　几名衙差冲上前，将要碰到沈霁时，他倏地从袖中拿出一物，身旁人顿住，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姚昶瞳孔一缩，在看清是什么后身形晃了晃。

　　“都察院沈霁，奉命至朔北府监察巡按，这是我的官印。”

　　沈霁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平静道：“现在我有资格站在这儿了吗？”

　　堂上县官捏着惊堂木怔了许久，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青年怎么忽然从工部的下品官员摇身一变成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他紧了紧手指，侧目示意，身旁的录事走上前，从沈霁手里接过官印仔细翻查。

　　“大人，确实是都察院的印不假。”

　　听罢，姚昶有些讶异地眯了眯眼，鹰隼般的目光在沈霁身上微微停顿，随后化开，他很快理清了局势，阴恻恻地笑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过小沈大人前日还在河道上，怎么今日便成了监察御史了，升迁如此之快吗？”

　　沈霁并没有理会他，他音色清冽如寒潭冷玉，仍是一字一顿道：“姚大人，你还没有给我一个解释。”

　　姚昶终于忍不住吼道：“解释，什么解释，我早说了，此事与我无关，都是她们……”

　　话音未尽，堂外出现一人，女郎身姿曼妙，若风里浮絮，她戴着兜帽，一步步走向堂中，周围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她身上，连最前方的县官都忘了要呵斥这个私自打断堂审的女人离开。

　　直到她走到跪着的春绣身旁，确认了她没有事后才抬起头，缓缓摘下兜帽，在众人愕然甚至惊恐的目光中，盯着姚昶震颤的瞳孔，轻声道：“姚大人，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姚昶嘴唇抽搐，眼皮跳了跳，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有人惊呼道：“是婉音，是拂春楼的婉音！”

　　“她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见她从轿中摔出，胸口插着一支发钗，难不成白日闹鬼吗……”

　　“姚大人，我没有死，所以敢问这位轿夫口中所言之事，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跪在一旁的轿夫在看到她出现的一刹那便发起了抖，他牙齿打颤，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姚昶直直盯着面前的两人，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双手早已紧握成拳，他竭尽全力才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爆发出来，纵横官场多年的敏锐洞察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笑，“老夫还是那句话，此事，与老夫无关。至于其他，我想我无须争辩，至于你们，谁又知，是不是真的御史和婉音呢。”

　　说完他转过身，往堂上看去，知县对上他的目光，顷刻间心领神会，重重拍响公案，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几人，怒道：“大胆刁民，捏造官印文书，扰乱公堂，胡作非为！来人，立刻将这几人拿下！”

　　两侧倏然冲出数名官差，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大惊，沈霁立身原地，冷眼看着包围过来的人，沉沉道：“冥顽不灵。”

　　下一刻，身穿盔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从长街尽头涌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猝然响起，姚昶身形一晃，他惊惧地望向衙门入口，知县站起身，看清来人后，又“嘭”地一声跌坐回椅子上。

　　沈霁微顿，朝着来人俯身行礼道：“总兵大人。”

　　衙门外大步跨进来一人，身上盔甲约数十斤之重，散发着森寒的幽光，周身气质威严肃穆，亦点头回礼道：“沈御史。”

　　此人正是奉天道都司佥事，总兵将军左誊，他一出现，原本想要冲上来抓住沈霁等人的官差停在一旁，讷讷不敢再动。

　　沈霁与他招呼后便一步步走至姚昶面前，直视他夹杂着愤怒的眼睛，“姚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忘了告诉你，张卯早已将这些年与你们勾结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姚昶嘴唇蠕动，牙齿龃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你是七殿下的人。”

　　沈霁冷冷道：“不管我是谁的人，你都逃脱不得。”

　　“今日之前，料到你们会鱼死网破，所以数日前我已书信一封去往省城，想必用不了多久聿都也会收到消息。”

　　姚昶怒目而视，“你们早就设好了局。”

　　沈霁语气淡淡，“若非姚大人您太过自负，总以为一切都掌握在手中，这局也成不了。”

　　堂外看客瞠目结舌，没有人敢再开口喧哗，婉音俯下身，轻轻扶起地上的春绣，拢好了她在挣扎间被扯开的衣衫。

　　县官呆坐原地，姚昶瞪着沈霁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半晌，左誊做了个请的手势，冷声道：“姚大人，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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