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哭

　　周末一晃而过。

　　新周一，照例是邱主任一人震慑一群魑魅魍魉的日子。

　　自从上次替扛旗的哥们扛了回旗后，七班班旗手的职务就正式落到了贺弦惊头上，那哥们知道后只差不能三叩九拜感谢他了，今早双手奉上班旗，道一声：“贺哥珍重！”就到后排树荫底下乘凉去了。

　　早阳吝啬地把万丈光芒全倒在前排的人群里，贺弦惊直面烈阳，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比太阳更惹眼的是邱主任光亮的头盘。他站在年级最前面的跑道上，目光从一个个班上点过，最终顿在了七班。
　　横看有疑，侧看生厌，这是邱主任对七班一贯的态度。所以他照例渡步到七班前站定，眯着眼扫视了七班半个升旗仪式。

　　被“反光板”照得只能跟着眯眼看人，贺弦惊脸色更黑了。

　　直到国旗下讲话环节，邱主任慢悠悠背过身去反手掏出了手机，这酷刑才算结束。
　　“让我们有请高二（二）班何一含同学发表今天的国旗下讲话。”主持人说道。

　　在尖子班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后，何一含一身西服上了台。
　　他一推眼睛，一口纯正的播音腔便由广播传遍了操场：“同学们，老师们，大家早上好。今天我国旗下讲话的主题是‘弘正义之气，抑不正之风，争做新时代好青年’！”

　　又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二班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骚乱惊动了邱主任，把人引到了二班去。

　　贺弦惊松了松筋骨。
　　然而，接下来的演讲内容却让他忍不住再次僵硬了起来。
　　从学习成绩到个人素质再到家庭环境，何一含明里暗里内涵了所有的六中混子们，末了还挑衅地瞟了站在后头乘凉的周奕一眼。

　　感受到各种好事的目光，阴影里的周奕握紧拳头，青筋暴起。他匿在那儿，周围暗流涌动，如果没有身旁的陈存摁住他，怕是下一秒就要冲上升旗台踹死何一含。

　　不出意外的话，等升旗仪式一结束，他就要出来找麻烦了。

　　贺弦惊尽管没有回头，仍然能感受到周奕火辣辣的视线，对方怕是已经把教唆何一含挑衅的这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了。

　　贺弦惊冷笑一声。虽然他不知道原本畏畏缩缩的何一含为什么忽然要公开挑衅周奕，但他决不会成为两方交战的先锋或替死鬼。

　　升旗仪式一结束，贺弦惊无视掉向他挥手打招呼的何一含，领着一班人马回了教室，而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办公室。

　　“报告。老师，”他一脸正气地走到王书丰座位前，“我来打小报告。”

　　可怜的王书丰正拿着保温杯喝水，被他的话惊得差点一口水吐出来。
　　他强忍着生理反应把水咽了下去，赶紧找了把椅子让贺弦惊坐。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贺弦惊交待了之前在巷子里“见义勇为”的事情，又说因为升旗仪式的事，他觉得周奕很快会展开报复，希望学校能出面处理。

　　了解完情况，王书丰顶着川字眉喃喃道：“好机会啊。”
　　“弦惊，你不知道，”他苦笑着推了推眼镜，“高一的时候学校就总有同学被打伤，家长以及老师们反映后学校也调查过，只有零零散散几个说是周奕和他那群‘好朋友’干的，专挑学校没监控的地方和校外下手，没办法。一提劝退吧，周奕家里人就得闹啊……”
　　他忽然眼中闪光，嘴角带着笑说，“这样，今天你……我们就……然后……懂了吗？”他低声说了一大段话。

　　看着似乎想和他一起演《碟中谍》的王书丰，贺弦惊扯了扯嘴角：“……懂了老师。”
　　最后还是得当替死鬼。

　　——

　　中午，结着层冰霜的玻璃窗禁闭着，一颗颗头颅都埋在臂弯里。暖气烘得教室热乎乎的，让每一个想要午休的人都得以安心地进入梦香。

　　贺弦惊被环绕在一片困意和安详中，他思维清晰地刷着题，旁边摆着将要背的文言文。
　　光透过被拉得不剩一丝缝隙的窗帘躺进教室里，仿佛在半空中拉了张暗褐色的吊床。

　　吱呀——
　　光影变换，身旁的椅子传来轻响。
　　今天的值日班长梁若薇很快下了讲台走到了他旁边并轻声同人讲道：“怎么了周奕？”

　　周奕冷冷的：“上厕所。”

　　四方又陆陆续续传来几声响。梁若薇尴尬问道：“是……他们都要上厕所吗？”

　　周奕：“昂，外面冷，拉几个人一起挨冻。”
　　不等梁若薇点头同意，他已经带了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教室。

　　后门一开，冷空气直往室内灌，冻得贺弦惊也着站了起来。
　　梁若薇：“贺同学，你……”
　　“上厕所。”贺弦惊道。

　　“那你快去快回吧。”梁若薇迟疑了一下，还是径直回了讲台。

　　贺弦惊走出教室，只看到周奕的兄弟群中走出教室的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他边放轻脚步跟上去，边给王书丰发了条消息。

　　周奕一行人是向着楼上走的，一直走到四楼又七拐八拐，最终进了安在角落里的男厕所。
　　见人都进去了，贺弦惊才走过去，猫在了厕所门口的死角处。

　　还好四楼厕所不经常使用，没有什么异味和污物，否则他绝干不了在厕所门口听墙角这活。
　　趁厕所里骚动未停，他又给王书丰发了条信息。

　　就在这发消息的空档，厕所里传出一声惊恐的喊叫：“啊——！”很快又被什么人捂没了。

　　“蠢货，早上不是挺能挑衅的？”接着是周奕嚣张的声音，“这会儿怎么不叫了？嗯？”
　　他似乎踹了谁一脚，那人闷哼一声，撞倒了一片东西。

　　周奕开始发号施令：“把他摁下去，给他的午饭加加餐。”

　　四楼的走廊尚不见人影，厕所里的惨案却快要发生了，贺弦惊暗骂一声，只能握紧拳头孤身一人进了厕所。
　　“周奕。”英雄了太多次，他有些麻木地喊道。

　　面前的景象不出所料，周奕带着那一群小弟正把何一含往污水池里摁，摆在角落的卫生工具则散落一地。

　　听见他的声音，被扔了眼睛的何一含挣扎着抬头，眯着眼睛拼命望着贺弦惊：“弦惊同学！救我！”

　　“摁下去！”周奕暴躁地喊道，他瞪着贺弦惊，“你当初可没说要当校园安全大使。”

　　贺弦惊皮笑肉不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话是这么说，却没对即将被摁入浑浊中的何一含施以任何同情的眼神。

　　咕噜咕噜。何一含最终还是被摁了下去，脏水池里直冒泡。

　　于此同时，贺弦惊听见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来势汹汹，势必擒贼，阵势大得全厕所的人都感受到了。
　　“就在里面！！！”王书丰的声音难得中气十足到几层楼都听得见。

　　周奕只一瞬就跳到了贺弦惊面前，甚至挥起拳头：“我C你M贺弦惊你敢叫老师？！！”

　　可惜他尚来不及落下这一拳就被人拉住了。陈存额间冒汗，边扯周奕边说：“周哥，冷静！”
　　周奕还要反抗，陈存一咬牙，反手一拳打得周奕头都偏向了一边、懵在了原地。
　　解决完周奕，陈存眼疾手快地把何一含从水里捞了出来，脱下身上的外套三下五除二地抹去了他身上的污渍。

　　咚！在陈存把外套放下的最后一刻，王书丰带人跳进了厕所，身后跟着一众领导。

　　“周奕！”王书丰大喝一声，“还有其他闹事的！全部举起手来！”

　　人群一阵骚动，大有不服管教的样子，随时暴动的样子。邱主任适时从王书丰身后走出，幽幽说道：“不想进少管所的，全部老老实实出去排成一列，争取宽大处理。”

　　周奕还懵着，他直愣愣地盯着陈存，眼睛一眨不眨，直至通红。陈存上前扯他出去，他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不肯动一下。
　　“行了，”邱主任睨了他俩一眼，“烂泥扶不上墙的别管了，想出去的就出去，今后有没有大哥都不一定。”

　　这最后一句话撼动了不少人，逐渐有人动摇了。最先走出去的是年少无知入伙的，然后是曾被霸凌过的，最后到被周奕单独打趴打服的……厕所越来越空，最后，罪犯里只剩下陈存和周奕了。

　　王书丰见状，很疲惫地叫他：“陈存，出去吧。”

　　被污水恶心得直呕的何一含这时强忍不适道：“老师，他不能走，他是主犯……呕——”

　　王书丰只得询问贺弦惊：“陈存是主犯吗？”

　　贺弦惊选择了沉默。
　　他有些看不懂陈存这个人了。一开始，他以为陈存属于这种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靠着不要脸跟大哥讨饭吃。但是几次大型交恶后，他发现陈存确实更像是这个团队的核心，看着透明，实际直接控制周奕且间接控制整个群体。比如刚刚陈存的一连串举动，就极大地降低了整个团体的被处罚严重程度……

　　在一长段沉默中，贺弦惊敲定了答案：“是。”

　　就这样，周奕、陈存、贺弦惊和何一含要被重点谈话。王书丰让何一含先处理一下身体，并贴心地让贺弦惊留下等待，他自己则和领导们领着犯人们往主任办公室去了。

　　其他人一走，何一含立马展露出了笑容：“谢谢你啊贺弦惊，又救了我一次。”

　　贺弦惊神色冷漠，厕所幽暗，他站在那，就像一块雕刻传神的观赏石。
　　他问道：“为什么不服从安排。”

　　中午发生的这一连串事，完全出乎王书丰和他的意料。原计划是因为不知道周奕什么时候向什么同学下手，所以由贺弦惊负责盯梢，一有不对劲就告诉王书丰。此外也告知了可能会被下手的一些同学近期注意安全，随身携带自卫工具并尽量避免单独行动。

　　而这“一些同学”里就包含了何一含、白昙等人。

　　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何一含出现在这个地方落入虎口，依贺弦惊看相当可疑。

　　“这个等会我会和老师们说，”何一含捡起眼镜慢条斯理地清洗，嘴角漾开一抹笑，“不过你问我肯定先告诉你……因为，有人告诉我你中午在这里等我。”

　　贺弦惊：“你信了？”

　　何一含戴上眼镜，镜片下的眼神露骨黏稠：“我为什么不信？你救过我，要我做牛做马以身相许都行，哪怕来这种地方等你，我也甘之如饴。”

　　贺弦惊：“你对男的说这话不恶心？”他已经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男的怎么了？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啊。”

　　轰隆！贺弦惊听见自己内心一阵天崩地裂，世界观直接归零。
　　男的怎么男的？？？

　　他内心一片混沌，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他拾起一根拖把，用拖把头抵住了何一含的太阳穴，动作快准狠。
　　“脑子不清醒了？我可以用它捅穿你的头帮你清醒。滚。”

　　何一含被他狠厉的神情吓住了，连嘴角的残笑都挂不住。
　　他在原地僵硬了片刻，便裹紧外套逃走了。

　　厕所只剩下贺弦惊一人。
　　四周很静，只有他不平稳的呼吸声和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水声。

　　他从来不知道男的可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在知道的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幕是白昙有力的字迹『他很危险。』

　　白昙……贺弦惊的思绪混乱不堪：白昙知道吗？知道……那他是吗？

　　不同于知道学委是时的恶心泛呕，在想到白昙是时，贺弦惊只感到无端的心跳加速。
　　心被潮水涨满，浪花铺天盖地拍打在千万年巍然不动的礁石上，一下一下，刻上某道痕迹、某个名字。

　　贺弦惊丢开拖把，无助地蹲下，一米八的身子蜷缩着。
　　他撑手扶额，脸上布着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痛苦的红。

　　老天爷惯会开玩笑，沉睡十七年的心动，或许早在冥冥之中被划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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