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孩的回信

　　在等待她回复的那段时日里，我不停地翻阅相册，试图从边边角角寻觅丈夫过往生活的证据。

　　毫无例外，每一张都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有时是一枝花，一棵树；有时是一张便利贴，一瓶牛奶，总之是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如果不是这些照片，我很难会把它们与一个男孩儿的暗恋联想在一起。

　　而这个男孩儿还是我的丈夫。

　　尽管内心微感酸意，但我仍竭力在脑海中搜寻，并试图拼凑出他们生活的轨迹。

　　原来他也是个会参与女孩子战争的盟友，替她们写举报信。

　　原来他也会在上学路上偷偷转角，然后在下个路口等她。

　　原来他有那么多的过去，都夹杂在一张张褪色的回忆里。

　　我指腹轻轻滑动触控板，视线短暂地停驻。

　　那是一张构图明显有些凌乱的照片，中心处，两辆自行车被一把锁紧紧扣合在一起，右边那辆是女士专用自行车，那个年代正流行的一款车型，我记得我也有一辆，高中骑过两年，后来改乘公交，那辆自行车便荒废了。

　　左边那辆车我记不清楚，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一款，大约是个外国牌子，看起来颇为昂贵。

　　是他吗？

　　我很好奇，望向正在书房阅读的婆婆。

　　“妈妈，我记得宗文好像是会骑自行车的，对吗？”

　　“有这回事。”婆婆缓缓合上书页，略带疑惑地问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

　　我没说实话，撒了一点点小谎：“我在网上看到一张很帅气的自行车照片，感觉很适合宗文。”

　　照片是我根据自行车后轮LOGO上网搜寻出来的，国外网站对其有着详尽的图文介绍，我将搜索页面的图片放大指给她看。

　　婆婆轻蹙眉头，眯着双眼仔细辨认：“好像有点印象。”

　　“据说十年前，这款车曾流行过一阵子，在学生之中还挺受欢迎的。”

　　“是吗？”

　　“我高中的时候，班里就有好些同学，骑这辆车子，挺拉风的。”

　　“高中？哦……我想起来了。”

　　我微微坐直身体，放在腿心的电脑早已悄悄合了起来。

　　婆婆拉过我的手，眼底涌动着母性的光辉：“宗文之前也有一款，他爸爸买的，送给他做高中入学时的礼物，这孩子，真是喜欢得不行，当成座驾，干脆骑去学校了。”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学会了骑自行车？”

　　“是啊，以前的他可不会碰这个哦。”

　　我反握住婆婆的手，身体微微倾斜，与她愈发贴近，随着丈夫话题的逐渐深入，彼此间的关系仿佛在无形中拉近，变得更加亲近。

　　“上学怎么办，自己坐车吗？”

　　“保姆开车送他，幼儿园、小学、初中一直都这样，但到高中，他不乐意了，说什么都不让保姆送。他爸爸知道后，只好亲自上阵，可是蓉城的交通，你是知道的，太堵啦，没办法。要想不迟到，只能坐地铁，或者跟其他同学一样，骑自行车上下学。宗文当时选择后者，他爸爸于是精挑细选托人从国外海运了一辆山地车回来，宗文高兴极了，简直拿它当个宝。”

　　我在想，这辆自行车承载了他最为美好的高中岁月，是不是也有那个女孩儿的助力呢。

　　婆婆摇摇头：“说他爱护吧，他总丢东西，说他不爱护吧，可是洗车保养什么的，他却一点都不让我们插手。”

　　我能想象得到丈夫专注地摆弄自行车不让别人沾手的固执模样，哑然失笑，但很快反应过来。

　　“丢东西，什么东西？”

　　婆婆的笑容很无奈：“防盗锁。”

　　“啊？有这回事？”

　　“说起来，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这孩子不是那种丢三落四的性格啊，但事实就是如此，他高中三年，丢了不止十把锁。这类车国内没有专营店，要想买到适配的锁，得去国外专网订购，一是麻烦，二来转运也得花费不少时间，他爸前几次还会托人帮忙采买，后来他丢得多，就实在懒得管了。”

　　我又想到那幅画面，心被揪住搅成一团浆糊。

　　“车呢？没丢吧。”

　　“整天见他骑来骑去，车子倒是一次都没丢过，可能学校里治安好，他也不怎么在外面逗留吧。”

　　真是这个原因吗？

　　不会和那个女孩儿有关吗？

　　我有满肚子疑问，刚想开口，忽然一道短促的铃音打破此刻沉浸的对话。

　　有人来了。

　　“我去开门。”

　　保姆从厨房走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一揩，推开门。

　　我和婆婆同时循声而望。

　　“是管家。”保姆回头解释，上前一步，小声询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道明来意，将脚下的包裹递给她，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保姆低头核对包裹贴单上的名字，大声叫着婆婆。

　　“骆女士，有你的快递。”

　　“这么快就到了。”婆婆拢紧披肩，将书插入立体书架的空隙处，拍拍我的手，“我去看看。”

　　那个纸箱硕大无比，箱体上印制着品牌联名特有的定制装帧，显然是为婴幼儿准备的。

　　我没什么兴趣，抱着电脑回到房间，打算休息一会儿，睡个午觉。

　　她的邮件如约而至。

　　「他知道吗？」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

　　「他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他。」

　　敲下这行字时，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无论我怎么控制，它始终软软趴趴，游移在字母表内，使不上力，似乎连键盘和鼠标都在无声地嘲笑我。

　　你真的配得上“爱”这个字吗？

　　我想了想，把“爱”无情删除。

　　头一回觉得它无法承载我这么浓郁的感情。

　　另起文字。

　　「他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我想她一定会明白的。

　　我等着她的回复。

　　大约过了七天，邮件终于顺利抵达。

　　「熊猫同学，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呢。

　　人在靠近火炉的时候，真的不会感受到丝毫温暖吗？」

　　我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心被这句话烫了一个洞。

　　很快意识到，她是在说，我内心的爱意如此浓烈，丈夫不可能不知。

　　当然这句话，我也很想问她。

　　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就没感受到他炽热的爱意吗？

　　我还没有回复，她的邮件又来了。

　　「我觉得，他会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忍着笑，给她回了邮件。

　　「借你吉言。

　　竹子小姐，你是如何得知的呢？

　　你对他很了解吗？」

　　她再也没有回复，我将电脑合上，身体感觉非常疲惫，正准备闭眼眯一会儿。

　　手机屏幕亮起，提示音轻响，我拿起一瞥，是丈夫发来的消息。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一五一十报起菜名。

　　【吃了蝴蝶鲈鱼、虾仁烩西兰花、腌笃鲜、菠萝咕咾肉，还有罗宋汤。】

　　几乎在我发过去的瞬间，屏幕上方备注栏便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醒事项，我静静等，等他传来回信。

　　【晚上想吃什么？】

　　近些天他少有加班，更多时间选择留在家里陪我，却也总因为工作的事必须返回公司，日日两头跑，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我何尝不会心疼。

　　【你什么时候下班？】

　　【大概七点，忙完就走。】

　　我低下头，瞥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尚早，与其待在家中枯坐，不如给他一个惊喜。

　　我打车来到丈夫所在的公司，径直走向前台，小声打着招呼。

　　“你们好，我想找一下宗文。”

　　出乎意料，她们竟然记得我，其中一人咯咯笑出声，余下人纷纷涌过来，热络地说：“您一个人来的？需要我们为您泊车吗？”

　　“谢谢，我打车来的，不需要，宗文在吗，我想见他。”

　　“在的在的。”众人七嘴八舌，“十二楼，您直接上去就行，直走右拐，靠墙最里侧的那部电梯。”

　　我道了谢，乘坐电梯上至十二楼，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便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和我预想一样，他的审美单调且乏味，除了黑白两色之外再无其他的要素。

　　我找到沙发坐下，打量着室内陈设，不经意间扫到他桌前摆放着一张立体相框，好奇拿起来一瞧，竟然是我们婚礼上的抓拍瞬间。

　　裹着柔滑缎面婚纱的我，与身披笔挺西装礼服的他，手牵手，义无反顾地踏步向前，宛若一对私奔的爱侣。

　　那是我与丈夫认识的第五个月，相恋的第六个月，在成年男女自然涌动的荷尔蒙的驱使下，我们匆匆步入婚姻的殿堂。

　　随后我从家里搬离出来，住进婚房，一个距离我工作单位开车近两小时车程的地方，每日通勤时间加倍，丈夫怜惜我路上耽搁，太过辛苦，提议换个房子住。我于是想到了公司附近的大平层，这是我回国工作后爸妈为方便我上班替我置办的，不想后来却成为我与丈夫生活的居所，一直延续至今。

　　我深陷于往昔的回忆之中，浑然不觉，直至门扉开启，方知有人悄然踏入。

　　“小姐，需要帮你叫人吗？”

　　我回过神，将照片轻轻放回原处，仰起头，双手轻抵下巴，眼神专注而坚定：“我要宗文来见我。”

　　他低下头，目光与我相接：“小姐，我就是宗文。”

　　“你怎么证明？”

　　“我会用一生来证明。”

　　我猛地跃起，整个人扑上去，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调情的话。”

　　他双手稳稳地扶住我，那一刻我几乎要从这个世界失衡跌落，他温柔而坚定地将我拥入怀中，一阵眩晕过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安坐在他的膝上。

　　“男人天生就会。”

　　“油嘴滑舌。”

　　“前提对方得是自己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戳中我心底某个不可言说的敏感点。

　　鼻尖涌上一阵酸楚，我沉默不语，身体不自觉地向他靠拢，紧紧搂住他的腰身，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那份踏实的安全感。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过遗憾。”

　　“有。”

　　我抬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的指尖轻抚过我的眉梢眼角，目光逐寸地凝视着那些细微的轮廓，我退后一步，他即趋近一尺，直至整个身影完全覆盖下来，将我温柔地笼罩。

　　“如果当时我能勇敢一点，也许可以和你早一点结婚的。”

　　“现在也不晚。”

　　“对，我们还有一辈子。”

　　“不要让我失望。”

　　可以吗？

　　头顶回荡着一声浑厚响亮的男音：“当然。”

　　我站起身，想把褶皱的心脏揉一揉，把它摊开放进太阳底下，狠狠地晒一晒。

　　我想我需要的不止是物质财富，还有很多的阳光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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