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一章
老崔听徐济说要请他一家去眠月楼吃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整个一上午,徐济走到哪,老崔就跟到哪,徐济还要不断地做出肯定回答,“真的是请你一家吃酒”,“真是在眠月楼”,“爱吃啥点啥,可以点超过三个菜”,“先前是我不对,给崔长史赔罪来了。”
老崔还不放心,“你有钱的吧?不会最后要我自掏腰包吧?”
徐济从荷包里掏了银票给他看,“真的有,不叫你白跑一趟。”
老崔拿着那张薄纸端详了许久,嘿嘿一笑,给了徐济肩头很是结实的一掌,“我就说你小子怎么转性了,这是官中钱庄发的银票,钱是那位侯爷给的吧?”
“嗯,”徐济倒是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能付账就行,你管着钱怎么来的。”
老崔思索了片刻,十分严肃地开口:“你拿出来请我吃饭,侯爷是知道的吧?你现在就算那个那个,也别一时得意忘形了,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好,知道吗?”
“那个那个是个啥?” 徐济皱眉,“这事李执知道啊,”
徐济一叫李执的大名,老崔就很是配合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插话道,“你们已经到这种地步啦?”
徐济一听就知道老崔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但他今天还有事情要交代,不能现在就给他一拳。只能任老崔拉着自己到了角落里,继续听他大放厥词。
老崔对着徐济左看右看,还上手捏了两下,甚至恨不得像挑骡子一样再检查下他的牙口,由衷疑惑道,“你也就长得同我一般英俊啊,怎么这么好命呢?”
徐济的拳头已经捏紧了,无视了老崔的牢骚,强行交代他,“今儿就是李执让我请你吃饭,他在眠月楼有事,你多坐会,吃久些,好给打个掩护。”
老崔闻言反倒扭捏了起来,“这不好吧,我家两孩子还小呢,在外面你们也多少收敛点啊。”
徐济忍无可忍,压着嗓子说,“他是要见客人,住的地方不方便。”
老崔憨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们,”
徐济打断了老崔的天马行空,威胁他,“你要是说出去,我欠你的那几百顿朝食钱就真的不还了。”
老崔点头,还做了个往自己嘴上贴封条的动作,几百顿朝食,那可真的是很大一笔钱啊。
说李执在眠月楼有事要办倒也不是徐济在信口开河。
昨晚李执见徐济和善起来,不仅没有念叨自己私自出门的事,还纵着他又喝了两盏酒,当即打蛇上棍,揪着徐济这么晚才回来这件事不依不饶起来。
徐济本来是不打算将流民和菩提子的事告诉李执的。
一来,李执的身份本就敏感,不论什么事只要和他沾上了关系,便自然而然地染上了阴谋的味道,轻而易举地能和挣权夺位这种事情牵扯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对李执来说都有可能是灭顶之灾的导火索,徐济自然是不愿意将李执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的。二来,他从郦山回来之后,皇帝虽给了封赏,但却没有下一步的旨意,他便仍不咸不淡地在这个钦天监灵台郎的职位上挂着。一开始还有人以为陛下要重用他,也有机灵的前去拜访,但后来见宫中迟迟没有新的旨意到,也就不再上门了,连带着太子和吴王送去的那拨宫女和小黄门也日渐懈怠了起来。但若是李执主动掺和了些什么,那对他的看管便会重新严厉起来,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在暗中监视,徐济可怜他才刚过上像样的日子没几天。
但他实在是架不住李执的撒泼打滚。
他们都明白,是太子和吴王两虎相争,才有了李执被放出来的机会。
先前祭礼的事情,是太子一派故意刺激的吴王,吴王为了不让太子再占去纯孝的大义,才故意举荐要与太子一派绝无瓜葛的李执出面担任主祭一职,而太子也乐得借此撇清自己和李执之间的关系,顺势将有着天然劣势,根本不堪一击的李执划到了与自己对立的阵营。
李执像是太子和吴王这场角力中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砝码一样,是随时可以被放弃的存在。吴王挟恩图报,想要李执做他冲锋陷阵的马前卒,而太子则是想推李执做一个傀儡,在吴王失势之后,能被皇帝用来牵制太子的傀儡。
更荒谬的是,如果他想要做上这个砝码,还得先向太子和吴王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忠诚,否则,他将很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一些风浪中重新被扔回宗正寺的那个小院。
李执趴在桌上,眼里还含着两包蒸腾的酒气,说比起在柳市口引颈就戮,他更怕被驱赶回宗正寺,靠着冷硬的白馍了此残生。
见李执这幅模样,徐济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得将这几件事情从头讲起。徐济不信种种事情,除了自己,朝中竟无人察觉。若是有人知情不报,或是甘愿与之同流合污,那么李执就能从中求得一线生机。
李执只当是去茶馆,拖着果盘零嘴,还烫上了一壶酒在旁候着,精神抖擞地准备听徐济讲故事,一边听还一边剥松子。他自己是吃饱了,就给虎奴和徐济喂。猫对这玩意儿也不感兴趣,嗅上两下就甩着尾巴走开了,就剩了徐济一个,话还没说上两句,吃食就先埋到了喉咙口。
听到逍遥散和菩提子,李执来了精神,“这么说,吉祥在兴庆宫染上的逍遥散,原料也正是这个了?”
徐济“嗯”了一声,手上抓着两个核桃倒来倒去,想着若是吉祥是在兴庆宫染上的这个,那么难保李执的护卫中没有同样喜欢逍遥散的人,也就可能真的是护卫没有及时吃上逍遥散,病情发作,才导致了李执遇刺。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菩提子和流民其实是两件互不相干的案子。
李执原先是不关心吉祥上哪沾上的逍遥散的,宫里乌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了,吉祥上哪染上的毛病都不奇怪。但听徐济这么一说,李执倒有些好奇来。要是京中权贵间也流行逍遥散,他这几日收到的礼单上决不会没有这个。这兴庆宫虽是皇家宫苑,但地处偏僻,往日京里的时兴玩意儿怎么着也得半年之后才能传到那,怎么就在这个事情上拔了头筹?想来是另一个山头上那座夜夜笙歌的院子的功劳,他可听说那里养着不少梁国送来的罪奴呢。
梁国的菩提子,梁国的商船和梁国来的罪奴,与梁国通商的口岸和负责船只往来的船舶司又尽在吴王手中,李执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李执又想起之前徐济从芒山回懋都那一路上遇到的偷渡者,问徐济,“思慎可知那些同你一船来懋都的梁人哪去了?”
徐济一愣,他先前还没想到这一茬。他到懋都之后的行程匆匆,早就忘了那些船舱里的梁人了。此刻李执提起,徐济才想起来,是啊,他们都哪去了呢?梁国来的人要在懋都讨生活,必是要找份工来做的。但懋都城内却并没有出现梁国来的逃荒者,反倒是一些懋都的本地人成了流民。
是这些梁人挤占了懋都人的田地吗?这些本地人是因为什么成了流民?又有什么地方能收留如此多的梁人呢?
李执见徐济不说话,也不催他,只将那两个核桃从徐济手里挖了出来。青皮的核桃,这么倒来倒去的,吃不上不说,手掌便会先浸上一层黑,洗也洗不掉,明天出了门定要叫人笑话的。
徐济蘸着酒水在桌上划拉着所有的已知信息,一切线索竟都离不开一个“梁”字。
两人对视了一眼,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想要找到真相,就绕不开那位正在懋都为质的梁国太子。
得出此结论,徐济便忍不住扶额。
梁国质子在魏国虽说是受了优待,有自己的爵位和府邸,但终究是来为质的敌国人。想要见他一面便难如登天,更何况还要从他嘴里撬出可能会损害梁国利益的真相。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李执举着那盘被徐济嫌弃的核桃,给自己喂食,语调轻松:“你没法见他,就让他来见你呗。”
徐济眼睛亮了,他觉得李执说的有理,却还是忍不住发牢骚:“你说的倒是轻巧。”
“他不来,我们找点办法熏他出来便是!”李执仰头,将剩下的核桃仁都倒进了自己嘴里。要是那位梁国质子没有办法自己出来,那也就没有同他见面的必要了。
按李执的办法,第一步,徐济要让梁国质子有个能找到自己的地方。所以徐济这几日才时不时就带着老崔上酒楼挥霍,连吃了几顿之后,眠月楼每个跑堂的小二都知道有位大理寺的爷来吃饭时人多,得要两间能贯通的厢房才行。
第二步,就是得给梁国质子一个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徐济借着之前游医一案的由头,找船舶司拿到了梁国商船进出港口的单据,又加上了之前买到的逍遥散作为证据,一同交给了余大人,不提逍遥散的作用,只说逍遥散百两一钱,菩提子五两一斤,梁人以菩提子报税,而在魏境贩卖逍遥散,告了梁人一个走私倒卖的罪名。
余大人也是刚正不阿,他收了徐济提供的证据,又找了京兆尹府一同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各处黑市搜缴了大批逍遥散,其量甚至超过了梁国商船运来的菩提子的数量。余大人便认定是梁人在其中做了手脚,瞒报了往来货物的数量。
大理寺以此上奏,告了户部一个失察之罪。
户部看着手握钱袋腰缠万贯,但实则长年各处欠债四处叫穷,此时有人跳出来说他们有意放走了一大只肥羊,自是声声喊冤,连连叫屈。
但不论户部最终要怎么辩解,梁国产的逍遥散能卖个好价钱这事确实给平日里不怎么知晓京中风尚的各位老大人们留了个深刻印象。
最终圣上裁定,梁国往来的商船再加两成税,而装有菩提子和逍遥散的船只更是要十税其九,仅给船家留了点跑腿的路费。
尽管梁国因此又要多交一大笔税费,看着如同是骨上刮肉,筋中榨油,但梁国质子却是未能如徐济所愿般出现。
“他萧伯达为什么还来找我,为什么!是我还不够出名吗?!”徐济盯着还剩最后一张银票的木匣两眼放空,一脸的痛心疾首地同李执说,“你知道这些天老崔都不害臊了吗?他一顿吃了我二十两!二十两!喂猪都不是这么喂的吧!”
李执看徐济这副模样,便忍不住发笑。只他一出声,徐济就又瞪他,李执只好忍着笑意,往徐济的木匣里添了好几张银票。徐济见有银子入账,“啪”的一声就盖上了匣子,然后将这木盒子揣进怀里,连一眼都不肯再让李执多看。
李执假装生气,“这好歹是我拿来的银票,怎么连看一眼都不让?”
徐济义正言辞,“上次你也说看一眼,对个数,结果觉得给多了,临了还抽走了两张,最近这两顿还是我自己掏钱贴补的。我一年的俸禄才五十两!”
李执向来是不关心自己有多少钱财的,但他见徐济这抠门样,就很想再故意气他一气,上手扒拉道,“反正现在你都出名了,连李持都单独叫你去谈了一个时辰,陛下还赏了你不少东西,就这么点钱,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徐济护着怀里的匣子,往后缩着拿脚踹他,“那他妈是谈了一个时辰吗?!那是我给太子跪了一个时辰!”
一抬头,看见眼前这张和太子颇为相似的面孔,徐济更来气了。
皇帝因大理寺监察有功,赏了他们整个衙门不少东西,余铮谢恩时又特意将他提出来讲了讲,故而皇帝又额外赐了徐济一些金银。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就是这个没脑子的,向皇上告发了逍遥散这笔原本可以偷偷挣钱的生意。别说其他人准备怎么弄死他了,太子就先将徐济叫去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将这么一大笔钱拱手让了出去。
徐济只能接着装热血青年,讲了一通不想国贼利禄侵吞国产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又说自己认为户部尚书也是自己人,不用担心日后的调度才将将混了过去。当然,徐济也不知道太子信没信,反正他是只能编到这里了。
李执当胸挨了一脚,像是得了什么鼓励一般,更是来劲了。徐济下一脚落空,李执欺身上前,单腿跪在了徐济的一条膝盖上,压住了他的动作,又借势单手扭住了徐济护着木盒的两条胳膊,向外一错,木盒便从徐济的保护中露了一个角来。
李执本是要上手从徐济怀里去掏那个木匣的,但触到了徐济的衣襟,他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么一停顿,两人的位置就显得尴尬起来,李执只得放开了对徐济的钳制,讪讪地往后退了几步。他退得太快,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徐济急着去拉他,朝前一倾,本就摇摇欲坠的木盒就这么掉了出来,在地上磕开了一个口子,里面那沓银票也散了一地。
徐济耳朵发烫地蹲在地上捡银票,李执背对着他也正蹲在那儿捡得起劲,一张纸拿起又放下,来来回回地折腾着恨不得连地上的青砖都能一块抠起来。
徐济见李执不出声,只得干咳了两声,开始没话找话,“那殿下觉得,我要怎么做,那梁国质子才能出现啊?”
李执的声音也是闷得很,甚至还有些结巴,“那个,那个,那个现在动的不是梁国质子关心的事情,那些税收就算不归国库,也是由各路官吏分了的,怎么都到不了他的手上。等你动了他在意的东西,他自然就现身了。”
徐济自然知道梁国太子在意的是什么,但一开始他并不乐意拿那些在魏国境内的梁人做文章。
许是少时那段颠沛流离的经历影响,徐济一直觉得,被不能左右的事物裹挟着向前,实在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但如今,在看着魏人受苦和看梁人受罪之间,他只能选择牺牲梁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