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哈德]绅士的品格

　　近冬的秋雨总是格外阴冷而绵长。

　　伊顿公学的宿舍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于是这些房间在下雨时也就显得格外湿冷，湿漉漉的水汽顺着墙砖和房梁渗透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

　　在这样的天气下，学生们不免在宿舍里生起了壁炉，燃烧的橡木噼里啪啦作响，在无课的周末里围着毯巾坐在火炉旁，喝上一杯热乎乎的红茶，驱散一身寒意。

　　德拉科将锡壶放在火炉上，里面咕嘟着加了肉桂和苹果的红酒，他的双腿蜷缩在毛毯里，就着桌子写下一封发往白孔雀庄园的信。

　　或者也可以叫家书，德拉科想。

　　因为收信的地址依然是他的家乡，收信的对象也是他最信任也是最亲密的人。

　　前天白孔雀庄园发来了一大箱包裹，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棉衣和厚被子，还有几瓶苹果酒和一封问候信，这样的包裹和信件德拉科总是隔段时间就能收到一份。

　　这让他的同学们都很惊讶，尤其是那些他曾经的狐朋狗友们，他们都以为在马尔福庄园落败之后，德拉科永远不会再回到伊顿公学，谁能料到他不但回来了，还好像完全不像家族败落的模样，要不是他不再摆出马尔福大少爷高高在上骄横古怪的性子，他们都有些难以相信马尔福家族真的出了事。

　　这些出身不凡的贵族少年们有着对人际关系异乎寻常的敏锐，小马尔福的异常让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一旁冷眼旁观，伺机评判马尔福家族究竟还有多少利用价值，又是否能够落井下石，德拉科对他同学的微末心知肚明，也并未主动解释。于是诡异的一幕就出现了，其他人警惕他、怀疑他，疏远他，而他也不再和从前交往甚密的朋友有任何来往，他开始在学校里变得读来读去，沉默寡言。

　　直到一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们从学校那里得知德拉科拥有了一个新的、富裕的监护人，他们才恍然大悟，随即又在私下议论纷纷，这家伙怎会如此幸运，连家族爵位都被褫夺了，居然还能被一个富商收养为义子。

　　关于这件事，这些贵族少年们倒是接受良好，这样的事情在上流社会算不得稀奇。

　　当他们听闻这名监护人是个在殖民地发家的暴发户后，就更觉得理所当然，不列颠广阔的海外殖民地拥有无穷无尽的机遇和财富，一穷二白的穷光蛋或是劫匪、混混、痞子流氓出海之后在殖民地成为富商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自从新航路开辟后，这样的淘金传奇就不断在世界各地上演，只要他们披着一身高贵的白皮，哪怕他们在本土人眼中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渣滓恶棍，到了殖民地他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高贵的人上人，并且凭借皮肤和宗主国的优势轻易获得财富。

　　所以欧洲的这些自诩高贵古老的贵族们，是一向瞧不上殖民地的暴发户的，尤其是才从英国独立出去了几十年的美利坚合众国。

　　但瞧不上归瞧不上，贵族们谁也不会和金钱过不去，自从拿破仑时代的大炮轰掉了贵族们坚不可摧的堡垒之后，总有日益没落的贵族们不得已纡尊降贵与暴发户们联姻，以此来挽救光鲜亮丽的贵族排场之下日益没落的家产，哪怕是没落的、没有继承爵位资格的破落贵族，这些浅薄无知的暴发户们也会心甘情愿与之联谊，以此来抬举自己的身价，遮掩腿上曾经的泥点子。

　　而一个未婚无子的暴发户会选择一个曾经的贵族之子作为继承人，自然也是合理的。

　　这种事在破落贵族和暴发户们之间总是常事，贵族少年们大声讥笑着，在非正式的、私密的社交场合中，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少年们不比街头菜场上喜欢嚼舌根的长舌妇们优雅到哪里去。

　　马尔福可真幸运，他以后能和破落户家或者暴发户的女儿结婚，少年们嘲弄着说道。即使他依然有机会继承富商的遗产，阶级跌落依旧是无可避免的事，在当下的不列颠，一个暴发户能得到的尊重可不比没落的穷酸贵族们多出多少。

　　不过，这事传着传着，多少出现了一些……和事实相差甚远的偏差，这位来自英属印度殖民地的、白手起家年轻有为的富商在伊顿公学的学生们口中，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以至于一些人甚至都开始揣测那个叫哈利·波特的冤大头什么时候两腿一蹬，把万贯家产留给马尔福……

　　德拉科自然是不知道他们私底下对自己的议论纷纷的——当然，他知道他的同学一定会议论他，但他更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多了个老不死的养父。

　　他总是时不时的收到来自白孔雀庄园的包裹，有时是换季的衣服，有时是干净的被褥，有时又是满满当当的家乡土产，这些饱含关心与爱意的东西总能驱散他心中的孤独与不安，犹如他床前那盏橘黄而温暖的夜灯。

　　他也会收到哈利的信，哈利的信件往往会快包裹一步到达，像是小鸟要迫不及待飞到他身边。年长者的信与他本人一样风趣幽默、直爽豁达，他总能发现生活中一些不起眼的温馨小事，然后用幽默生动的形式讲述出来，譬如喜欢厨娘丽萨的小伙子雷尔终于要和心上人定亲了，又譬如他们刚刚建成的苹果酒厂排出的废弃酒糟居然醉倒了附近的松鼠，再譬如他实在想念英属印度的饮食了，并非是他不爱不列颠的家乡菜，只是不列颠的本土美食吃多了真的让他感到生无可恋——哦，可怜的波特先生，悲伤的波特先生，在味蕾习惯了南印度洋的各类美食之后再回到不列颠与大英帝国料理作伴，真是一种莫大的残忍。

　　德拉科看着看着，总能会心一笑。

　　于是他也常常会给哈利写信，写很多很多的信，那些信长长的、字字斟酌的，他写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写他在学校里琐碎而平凡的日常，写今天的伦敦是否多雨，又写他从宿舍的窗外望去，能看见恢弘庄重的大本钟。

　　他很喜欢多雨的伦敦，但他更怀念他的家园——甜蜜的、温馨的家园，他曾一度以为那里不再属于他，直到一个叫哈利·波特的人到来，他告诉他，不必担忧，他会成为他最值得信任的依靠。

　　于是他想，他又有了属于他的地方。

　　他们的距离变得更远了，心却变得更近了。在失去了父母双亲之后，德拉科感觉到自己再次拥有了家人。

　　他甚至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印度拥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

　　有时候他也会和小天狼星，他那素未谋面的舅舅通信，小天狼星的来信热情洋溢、潇洒不羁，在信中亲切的问候他的近况，然后洋洋得意的向他炫耀自己在印度的潇洒生活和“英名壮举”，譬如他又救了某个英属印度政府视若眼中钉的当地刺头什么的，看得德拉科胆战心惊又哭笑不得，生怕哪天发信的地址就成了德里监狱。

　　他给小天狼星的回信则要恭敬而严肃得多，许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血脉相融的长辈，即使小天狼星再不着调，德拉科也不免以长幼有序的态度来对待他。德里到伦敦的通讯很慢，德拉科言语恭敬的信就这样随着渡轮一起驶向异乡。

　　总得来说，德拉科对现在自己的生活是很满意的，甚至有种不敢置信的惶恐，有时他会半夜从梦中惊醒，为他梦到了自己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那种举目无亲、无所依靠的巨大惊慌感依旧会笼罩住他，每当这时他就会半夜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些来自白孔雀庄园和德里的信件，从那些泛着墨香的字迹之间寻找远处的羁绊。

　　这样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得以好转，他在伊顿公学上课、下学、打板球和泡图书馆，有时他还会出门去伦敦街头转一转，在那些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的街头买一便士一份的报纸和一份廉价而美味的炸鱼薯条，边走边吃，看着手中的报纸上又报道了什么样新鲜的事。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毕竟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也不愿意再接近那些人，也许这也是一件好事，这不仅让他能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业上，也避免了他和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混迹在一起出入一些不那么体面的场合——在他回到学校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听闻了不下两起花花公子混迹风月场所染上赌瘾和花柳病的事。

　　秋去冬来，日子过得匆匆，一转眼伦敦飘起了雪花，圣诞节假将至时，德拉科回到了白孔雀庄园。

　　古老而静谧的庄园依旧如往日般熟悉，如今因为他的回来和节日将近又多了几分热闹和欢笑，圣诞节日那天白孔雀庄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社交宴会，出席者皆是威尔特郡有头有脸的绅士淑女——当哈利·波特先生在当地的各色产业如火如荼铺开之后，他就成了本地最受欢迎的单身绅士，不论是有女儿待嫁的人家还是单纯想与他交好的绅士夫人们都不会错过他举办的宴会。

　　在宴会上，这位刚回到英国不久的新贵波特先生以极其郑重的态度将德拉科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正式介绍给当地的贵族名流们，以正统的上流社会的方式让德拉科在社交舞会上露了脸，这让当地的名流绅士们万分惊诧，谁都没想到已经注定没落的马尔福还能以这样的形式东山再起，也许百年之后这座庄园将再次回到马尔福家族的手中。

　　而在惊诧之余，倒是有不少人感到失望，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待嫁女儿的人家，也有一些人看着自家年纪尚小的女儿蠢蠢欲动，盘算着该如何将女儿嫁给这位富商的新继承人，其中不乏一些曾有意与马尔福家结亲但在事出之后转而马上冷脸断交的人家。

　　贵族们之间的攀高踩低一向如此，能进入上流社会的人上人永远只是少数，为了跻身上层和保住现有的位置，看似光鲜亮丽的上层社会永远不乏勾心斗角、虚与委蛇和利益交换。

　　从前习惯了这些的德拉科觉得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今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见证了旁人变了几变的嘴脸之后，他突然就觉得有些从前习以为常默认合理甚至运用得得心应手的东西慢慢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他依旧认可贵族们之间的游戏规则，但他也的确感受到了虚伪、厌烦和索然无味。

　　人生第一次，他突然开始思考，也许未来，他该去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如果能恢复贵族的身份，那自然也是很好的，虽然他其实不太看好这一点，没了承爵的方式，想要获得贵族的身份就只有在某一方面成就斐然或是立下战功，但前者太过艰难，能走这条路的人寥寥无几，后者也太过危险，虽然大英帝国这些年来在海外为镇压和争抢殖民地在海外战事频繁，吸引了不少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子弟参军，但德拉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军队，他也没有信心一定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并立下能够封爵的战功。

　　在得知小天狼星的存在和自己未来依旧有一笔不小的遗产继承后，德拉科不再如从前般对出人头地有种紧迫感，他有时会思考自己未来究竟想做什么，他的生活依旧会是体面的，社交圈也依旧是上流社会的，一切的一切似乎没有变化，除了他失去了父母和爵位，他的人生轨迹又似乎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从容的、优雅的，也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轨迹中。

　　他想，他现在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了，然后等到成年后，他可以选择威尔特郡本地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联姻，以他的姓氏和资产，威尔特郡那几户爵位不高的勋爵也未必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他甚至可以选择破落的贵族，依靠联姻再次获得贵族的身份，然后在未来继续他体面的生活——社交、打猎、出游、欣赏歌舞剧与艺术品，然后在本地的政府或议会谋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什么的，他依旧是本地的勋贵，本地的绅士和体面人物。

　　他是该高兴的，但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兴。

　　就好像……他的心里有了一些别的渴望和蠢蠢欲动，一些陌生的、他从未拥有过的蠢蠢欲动。

　　在圣诞舞会之后，他将这些困惑和迷茫说与了哈利听。

　　哈利很认真的听他倾诉他的困惑，他的迷茫，这年轻的绅士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他，笑着说道，“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才正常。”

　　德拉科茫然看着他，“您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认为我这是在没有压力之后在胡思乱想。”

　　“哦，德拉科，难道你觉得你们贵族这种数十年一日的生活才是正常的么？当然，你们的生活的确很享受，很惬意，但我是说——它太惬意了，太一成不变了，也太消磨人的意志，这不像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朝气，你该出去闯一闯，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即使我乘着船去过了许多地方，也只是这个世界的很小一部分。”

　　“您……是觉得我是想出去走走？您也并没有那么喜欢现在的生活，是么？”德拉科想了想，问道。

　　“我确实没那么喜欢现在的生活，不过有时我也乐在其中。”哈利笑了笑，“和贵族们打交道其实很有趣，许多绅士淑女们的谈吐和见识都让我受益许多，但时间久了会很累，你们太过注重规则和体面，但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

　　“至于这种田园乡间的生活，也确实很闲适享受，虽然我的确是想早早退休才回到英国的，但也许是我劳碌久了，总觉得这样歇下去，骨头都要散了，所以我想在将来去其他地方走一走，也把生意做到其他地方。”

　　德拉科不由失笑，大富商波特先生的确能力出众，精明能干。

　　不过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倒是真的思考起了出去走一走的想法。

　　从前父母还在时，德拉科是从未想过独自出去闯荡的，他的世界尽头最远只能抵达伦敦，那是父亲为他规划好的，未来社交、学习和打拼的地方，然后是威尔逊郡，除此之外的地方，他从未感兴趣，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去。

　　有父母健在、家业在手，他又怎么可能舍下他们独自去打拼。

　　但他就真的从未憧憬过外面的世界么?德拉科认真的翻了一下自己的回忆，他想，他是有过的。

　　在他接受的正统贵族教育里，不乏对外面世界的介绍，他也曾听闻百年前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们如何远渡大洋发现未知的大陆，也曾在报纸上看到淘金者如何在大洋彼岸寻找黄金与古董发家致富，以及种种通过殖民者、商人和学者口耳相传或书写成文的异域文化、风俗民情与神秘传说——这毕竟是大探险还未结束的年代，每年依旧有数不清的人怀揣着发家致富的梦想踏上未知的土地，海盗精神和探险家精神也依旧在宗主国的人群间竞相传颂。

　　在德拉科充满幻想与天真的闲暇之余，他也曾向往过大海、异乡和充满财富的冒险故事，那毕竟是属于孩子的美好幻想，但他清楚这样的幻想离他无比遥远，束缚住他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他可以短暂的沉浸在飞扬的思绪里，却不能真的率性而为。

　　而现在，他忽然发现从前束缚住自己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这让他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后知后觉。

　　他似乎是可以自由的去往远方了。

　　那么，他究竟该如何选择未来呢？

　　德拉科暂时没想出来，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考虑清楚的答案。

　　他和哈利谈起自己的想法，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不易察觉的孺慕问他，他该如何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和阅历为你的人生提供指引和参考——毕竟我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嘛，不过我觉得，只要是你去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就够了。”

　　德拉科撇了撇嘴，“您不该这样贬低您自己，您可比那些满腹经纶的绣花枕头有才华多了。”

　　“哦，是嘛。”哈利眨了眨眼，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你能这样赞赏我，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贬低我自己，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且我也从未轻视自己。”

　　“即便如此，您也不能这样说。谦逊是绅士的美德，可过于谦逊却容易招致小人的轻视贬低。”

　　我见不得到旁人轻视您，德拉科咽下了后面这句话。

　　德拉科一再坚持，哈利拗不过他，只好笑着无奈点头。

　　谁也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起，最初那个未曾见面就瞧不上哈利的骄傲少年早已开始对对方护起短来。

　　不过，不论如何，德拉科倒是把哈利的话放在了心上。

　　做他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就够了，这确实是只有哈利·波特才能说出来的话，他随性又宽厚，仁慈而开明，他既不想小天狼星那样跳脱不羁，也不会像他的父母那样高傲严苛和溺爱无度，他给自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的，像是挚友，又像是亲人和长辈，他永远不会苛求自己，也永远会包容和鼓舞他。

　　于是德拉科想，他会认真的找到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的。

　　带着这样的期许，德拉科又踏上了返回伦敦的路程。

　　而这次的返校，又给他的生活增添了点别的故事。

　　他遇到了和他相熟又不太熟的人——罗恩·韦斯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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