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夜

　　角落的长椅里坐着一个男人，头上颤着纱布，正在抽烟，小护士在一旁耐心地劝他：“您看我们这这么多人，那边还有小孩，您能不能把烟熄掉？”

　　他抬起头盯着小护士，一眼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莫央，面上亦是一怔，神色进而变得复杂，扔下手里的烟头踩灭了。

　　莫央倚着门瞥着他，正要转身往外走，隔间的玻璃门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胡医生走出来看见了她，大声道：“哎，莫央？你这是怎么弄的啊，怎么伤成这样。”

　　一言出，那边几个病人也朝她望了过来。

　　莫央收回脚苦涩一笑：“那个，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来了，胡阿姨，麻烦你给我处理下伤口吧。”

　　“天哪，好端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过来，你骨头没事吧？”胡医生惊呼着拉着她进了里间。

　　“应该没事吧。”莫央低着头，小心侧着身避过了男人的视线。

　　胡医生给她检查了一番，除了身上的伤，她的额头上也划了一条数厘米长的伤口，处理伤口废了一番功夫，开完药出了里间，外面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莫央头上贴着纱布，颠了颠手里的一堆消炎药：“麻烦你了阿姨，医药费等我妈回来给你行吗？”

　　“不用了，都街里街坊的，你妈和我又是老朋友了，不用这么客气，你回去记得按时服药，饮食要清淡，伤口不要沾水。”胡医生耐心叮嘱。

　　莫央微笑着：“对了阿姨，刚坐这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啊？看着眼生的很。”

　　“哦，那个人啊，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来我这里的时候头破血流的，吓我一跳，给他上药也不说话，缝针的时候哼都没哼一声，啧啧，真能忍。”

　　“他没说他是怎么受伤的吗？”

　　“没，问了人也不理，我估计啊，不是什么正经人。”

　　莫央没再多说，告别后走出了诊所。

　　穿过几条街道，身后又传来了紧紧跟随的沉重脚步声。

　　莫央停了停，不由分说抬脚在巷子里反复绕了几圈，但好似那个男人对这里的街道已经异常熟悉了，没过多久，她又被人堵在了巷子外废弃的桥洞里。

　　这回，时运不济，四周依旧人声寥寥，没什么人经过。

　　但看着对面熟悉的高大身影，莫央没有像初次相遇那般慌乱。

　　两人都挂了彩，形容狼狈，风尘仆仆，倒莫名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

　　“钱，”男人上前来掐住她的脖子，沧桑的眼中泛着血丝，“把钱给我！”

　　这一回，莫央倒觉得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一个小时前，被推下楼梯悬在半空的那一刹那，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到现在，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仍旧在她的心里留存着，心头被一股苍凉填满，生不出恐惧情绪。

　　拒绝他？他会怎么样，左右不过是杀了她，呵呵，说的好像她很想活下去一样。

　　她靠在长满青苔的墙面上，平静地望着他：“我没钱。”

　　“少废话，”男人加大了力度，眸光越发狠厉：“给我钱，不然我杀了你！”

　　“我没有撒谎，”她镇定地看着他，“我真的没钱，你不是已经对我家了如指掌了吗，怎么还会不清楚我家的经济状况。”

　　比起第一次，她的神情和反驳的语气都决绝了很多。

　　男人阴冷地瞪了她会儿，出乎意料地松了手。

　　莫央俯身干咳了两声，安然站在原地，全然没有要跑或要喊的趋势。

　　男人见了，似乎也冷静了下来，站在一旁森冷道：“那天有警察去你家里对吧，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莫央哼笑几声：“大叔，要是我真的说了什么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在这了。”

　　男人凝眉瞪了她一眼。

　　“其实你压根不用这么害怕，”她看着面色阴沉的男人，出口说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实话，“你高估我了，我在家里，每天都要防着我那个有间歇性精神病随时发疯的养父，在学校，要提防班里有人暗地里给我使绊子，闲暇时间还要忙着赚钱填饱肚子，我整天都很累……真的没心思去管那个人的死活。”

　　“我也不关心，你到底为什么撞死那个人。”

　　“是吗？”男人嘲讽一笑。

　　“是啊，那晚就算没看见你，我也不会管那个人的，反正他都死了。”

　　“你现在敢站在这里堂而皇之的和我说话，也是意外？”

　　桥洞幽暗深处传来滴水的声音，光线被阻隔在外，昏沉的洞里弥漫着植物腐败后的气息，莫央盯着男人处在背光里高大的看不清面色的身影，低沉一声：“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呢，被你打了一顿，就此吓疯，吓死？再也不敢出门？”

　　男人沉默着，莫央冷道：“实话说，我家里有比你还可怕的人，待的久了，胆子自然就大了，何况你和他比起来，正常多了，至少你还放过我一次，可有些人，从没有一刻想要放弃。”

　　“怎么，你家里也有人要杀你？”男人语带戏谑，半含威胁的反问。

　　“没错，”莫央站直身躯，悠悠的声音在洞内回响：“你不知道，几个小时前，我差点就死了。”

　　男人看向她，目光稍稍一顿。

　　“你瞧，都不用你动手。”莫央朝他勾唇一笑。

　　她不知道，那笑容落在他眼里，比哭还难看。

　　男人哼了一声：“既然这么难，那你还活着干嘛。”

　　莫央哑然失笑，看了看他，在心里默默反驳：你都落魄到向我一个穷学生抢钱了，还好意思说我。

　　我们俩，谁又比谁惨呢。

　　“活着，确实没什么好，”她捏了捏手里的袋子，目光逐渐放空，“没钱，没尊严，不过是到处被人欺负，羞辱，践踏，可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妈会伤心。”

　　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想了想，又自嘲道：“好吧，说不定，她也不会有多伤心。”

　　聊了这么久，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急转而下，看似和谐了不少，莫央顿了会儿又问道：“大叔，你脸上这伤又是怎么弄的？”

　　“哼。”男人冷笑，“少他妈跟我废话，我会一直盯着你的，事情还没完，你最好离那些警察远点，要是泄露了什么，你知道后果。”

　　莫央努努嘴，“好吧，我知道了。”

　　走出阴暗的桥洞，外面的天色昏昏沉沉，狭长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个挺着啤酒肚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

　　他腋下夹着皮包，许是醉酒的缘故，细小的眼睛四处乱转，显得贼眉鼠眼。

　　不像好人。

　　那酒气让莫央想起了莫向国，一下子点燃了她的防备心，她正要离那个男人远一点，那男人已经看见了她，扯着步子往左两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莫央一个躲闪不及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嘿——”男人夸张地喊了一声。

　　熏天的酒气中，莫央捂住鼻子想要避开，男人张开大手迅速扯住她的手腕：“哪儿来的臭丫头，我这皮鞋可是名牌！踩坏了你赔的起吗？”

　　听到他的呵斥，莫央心里的火气也是一点就着：“你讲不讲理，明明是你故意挡在我面前的！”

　　说着使劲甩了甩妄图挣脱，男人见四周没什么人，越发大胆，肥腻的手狎昵地往上伸了伸，“踩坏了我鞋就想走？没门！”

　　他秃顶的脑袋在日光下泛着油光，莫央一见，心里更加厌恶：“放手！你想怎么样。”

　　“赔钱吧，两千。”男人态度蛮横。

　　“你讹人是吗，我根本没碰到你的鞋！放开我！”莫央忍受着手腕处的疼意拼命挣扎着。

　　“没钱是吗？”男人把她往自己身上拽，“那就拿别的东西来换……”

　　莫央万万没料到这人竟然这么胆大，光天化日下就敢耍流氓，她有些被吓到了，二话不说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啊！”

　　放眼四周却没看到一个人，男人伸手过来捂她的嘴，一手紧紧拢住她的身体：“闭嘴！”

　　他身上蒸腾的热气和酒味熏得莫央喉头一阵哽咽，她急出了眼泪，更用力的挣扎了起来，突然，她自男人身后看到了那个不断逼近的身影，惊异中，忍不住再次怒喊：“混蛋，你放手——”

　　“嘿嘿，今天不赔钱，你就别想走……”男人猥琐地笑了两声，伸出肥厚的手掌就要摸她的脸，话语一出，他魁梧的身躯却猛地一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轰然落地后，他眼里翻着白眼，肥猪似的身躯不住抽动着。

　　莫央愣了几秒才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见四周没有人看见这一幕，她抬头，冷然望向面前的人。

　　男人此刻正站在她身边盯着地上的肥猪，手里拽着半截砖头，面上是压抑的怒火。

　　刚刚，他就是用那块砖头帮她脱的身。

　　莫央吸了吸鼻子，厌恶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气味，揉着被掐出几道淤青的手腕蹲下去检查地上那头肥猪还有没有气。

　　好在，那人只是晕了过去。

　　她起身，狠狠一脚踹到那人肚子上晃晃悠悠的肥肉上。

　　晕倒的人在睡梦中闭着眼睛痛苦地哼了哼。

　　她的目光触及地上掉落的皮包，捡起来打开一瞧，里面有个老式的钱包，解开，内部有十几张钞票和一些证件。

　　她大致数了数，随手抽出五张钞票放回自己的口袋，又把剩下的大部分钱取出来递了过去。

　　男人瞳孔略微放大，眯眼盯了她会儿才接了过去。

　　莫央翻出几张纸巾把钱包擦干净放回去，又把皮包扔在了地上。

　　“谢谢你，大叔。”她轻轻说道，抬脚蹭掉了地面上残留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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