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之百年家史

　　公元1936年，仲半农12岁，郭幼兰15岁。
　　过年后，仲家的内务就由半农的二婶在操持了。仲程氏这胎怀的艰难，过年忙了几天后，下身居然就开始流血了，淅淅沥沥，一直没停。请了大夫来家里，只说是家务操劳，让卧床休息。随着月份增加，仲程氏的肚子也在慢慢变大，大家也就安下心来。
　　仲程氏躺在炕上的日子里，手里的活并没停，半大小子，身量长得飞快，尤其是那双脚，没俩仨月，就得把那千纳底的布鞋给顶破了，趁着家中的事儿交出去了，正好多给半农做上几双。
　　半农的二婶总嫌人手不够，家里的活儿做不过来，常常知会一声，就把景真叫走了，洗个菜、刷个碗，不让景真闲着。仲程氏虽然心疼，可她毕竟没法下地，而小家里的四口都张嘴等吃饭，实在没理由反驳。只能等景真干完活回屋的时候，把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鸡蛋让给景真。
　　景真拿着鸡蛋，却并不舍得吃掉，她常常拿着鸡蛋站在大门口，等放学回家的哥哥，一枚鸡蛋被景真仔细地剥了皮，尽量均匀地分成两半，等半农一进门，她就拉住哥哥，踮着脚把一半鸡蛋硬塞到哥哥嘴里，然后才吃下另一半。
　　仲程氏知道后，更加心疼懂事的景真，同时感到无比安慰，一双儿女都知道谦让，又相互怜爱。她轻轻地抚摸着肚子，期待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带来更多的欣喜和欢乐。
　　沉浸在畅想中，她忽然想起丈夫提起来的一件事，心里升腾起担心来。原来伟亭这些日子总往百里外的青明镇跑，是为了抗日集会的事。青明镇有人聚集了周边的义士，组建了一个叫“大刀会”的民间组织，商量着要去县城里杀日本人。仲程氏尝试劝过丈夫，但伟亭的态度极为坚决，再说仲程氏并不是个毫无见识的农妇，她也是听过穆桂英挂帅这样的戏文的，便没再阻止，还帮伟亭在公婆面前打着遮掩。而仲家人自当伟亭又犯了耍钱喝酒的毛病，对仲程氏的遮遮掩掩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接近清明，仲程氏怀孕就有八个月了，此时的她面色蜡黄、发无光泽、身体消瘦，肚子额外的大，竟像老了十岁的模样，而她又时常觉得心跳得飞快，总是没有精神，她没把这些难受说给别人听，半农和景真什么也不懂，伟亭那边听说想在清明节计划些什么，而仲家的其他人怕是并不关心她吧。
　　清明那天，老仲头带着老二、老三和几个男孙去祖坟祭扫了。躺在床上的仲程氏突然觉得肚子疼的厉害，再一摸，是血。她喊着老二媳妇赶紧叫接生婆，老二媳妇进屋一看，也是吓懵了，这哪儿还是那张饱满周正的脸啊，赶紧吩咐老三烧水，自己跑去村西头找接生婆。
　　等接生婆来了，径直就往仲程氏屋里领，二婶在里面帮忙，景真被三婶领到了外面。里面女人的喊叫声隐忍，外面的景真急得直落泪。
　　过了半个时辰，祭扫的人回来了，看着这场景，半农赶紧抱住景真，其他人只当是生个孩子，就想着各自回屋了。突然听到产房里二婶大喊了一声，一会就见她推门而出，喊了一声“死胎！”，二婶哽咽地顿了一下“还是葡萄胎，大嫂，大嫂快不行了”。
　　听到这话，老仲头一屁股要坐地上，两个儿子撑住了他，老三媳妇忙说，“赶紧去找大哥啊！”，听这话，老三把老仲头往老二那边稳了稳，麻溜地跑出了门。
　　而半农和景真赶紧冲进了屋，地下盆里一团血肉模糊，接生婆正拿着布往仲程氏的下身堵，可那血就像是开了闸门，一切都是徒劳。半农和景真爬上炕，仲程氏满头汗水，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景真，又看向半农，抬起手缓缓地说道，“半农，照顾好妹妹。”说完，那要抚摸半农的手重重跌落。
　　仲程氏死了。半农和景真嚎啕大哭，他们不能接受那样爱他们的妈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三婶翻找了一身仲程氏比较新的衣裳，两个妯娌帮着穿上了，尸体被抬下了炕，直直地躺在地上。
　　傍晚，老三筋疲力尽地回来了，他去了酒馆、去了赌坊，没找到大哥。半农跪在仲程氏身边，心里充满了对伟亭的恨，他为了喝酒打牌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伟亭是在第二天夜里回来的，回来时仲家其他人都睡了，他偷偷地摸回自己屋，开门竟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一摸，是半农，他刚要说话，就着油灯的昏暗灯光，看到了直挺在地上的妻子，伟亭愣住了。
　　“怎，怎么了这是？”他爬到仲程氏跟前，拍着妻子的脸，说道“半农他妈，半农他妈，你这是咋的了啊……”说着扭头又拽起半农，“你妈她咋的啦，啊”，伟亭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和激动。
　　“妈死了。”半农流着泪说道，景真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又哭了，伟亭也哭，一家三口哭成了一团。
　　转天，老二推开老大屋的门，几个人就坐在地上，眼睛尽是红肿。“大哥，你去哪了啊，看给两个孩子急的，唉！”老二说着拉起俩孩子往炕上推，又伸手把大哥拽了起来，见大哥失魂落魄，老二一边给他拍着身上的土，一边跟大哥说，“你赶紧醒醒吧，明儿大嫂出殡，还有好些事儿要干呢，诶，你这怎么还沾了块血，快脱下来让我家那口子给洗了，出殡穿这个不合适……”老二絮叨地说着，伟亭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几天后，郭家也知道了仲程氏去世的消息，郭石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是冲着仲程氏给小兰说的人家啊，怎么小兰还没过门，这婆婆就去世了，而他更知道，摊上那么个爹，他那女婿的日子怕是要艰难了。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去哀伤亲家母了，当铺街又来了一小支日本军队，听说县城里有个日本军官被杀了，他们正满山的找凶手呢。
　　自从满洲国成立，替代村长设置了保长，不仅管理乡务，还得当好日本人的腿和眼，一旦保内有人犯事，全保的人得跟着一起受罚。领命搜查的保长挨家挨户地搜着血衣、凶器，一顿折腾下来并无收获。
　　而没多久，当铺街的日本军队撤了，一个人也没带走，正当大家猜测之际，得了青明镇的消息，那里有人被抓了。
　　就在那年，郭幼兰没了婆婆，仲半农没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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