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阙影十二剑

作者:火鹤鸟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剑竹园青衫


      江州那个女子是展昭青梅竹马的伙伴,叫水寄萍。名如其人,她真是飘零如浮萍,寄在人家家里,给小相公做了冲喜的媳妇儿。
      展昭本来记挂着白玉堂,见到水寄萍,才知自己这些年杳无音信,已害了这个姑娘,心下愧疚。此时偏遇到她遭人陷害,谜团重重之中,展昭又被搅了进去,周旋到后来,才知对手是西夏皇姑。
      原来党项人在甘陕来明的,在江州来暗的。
      在四鼠的帮助下,终于把水寄萍救了出来,案子也到了云开雾散之日。然而水寄萍却领着她的小相公悄然离去了。
      她说,展昭属于天下人,她不能绊了他。
      她当然还有没说的话——她从展昭的眼睛看出来,他已经不是属于她的那个略带青涩的昭哥了。

      四鼠先一步带走大风堂武士。展昭带着一队人押了西夏皇姑,走在回开封的路上。
      这天傍晚,走到南阳地界一个村落,已是寒风萧瑟,彤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雪了。他们人多,在这村里没有客栈可投,只好先进了村外一间破庙。军士中有个领队的邹头儿,这会儿自去买些酒菜来与展大人并众兄弟。
      不多时,北风更紧,果然飘起了一片片雪花。展昭除去身上棉衣,走到囚车旁,对皇姑道:“夫人,快数九了,您衣服单薄,披上这个吧。”
      皇姑接过衣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不愧是侠义风骨。唉,你和水寄萍还真是一对儿。”
      展昭听她说这个,也不知接什么话好。转过身,刚要吃点东西,忽然警觉地握住巨阙,道:“戒备!有人来了。”
      众人静了下来,凝神细听,果然有种极细的唿哨声从远处飘来。这时天已全黑,展昭令众人不要出声,将囚车守住。
      唿哨声越来越响。他微微皱眉,听这声音,至少有好几十号人。
      果然,破庙很快被团团围住。
      夜色中,有人笑道:“展昭,你的时运总是那么好,竟能拿下这位重犯。可惜,可惜!”
      展昭听这声音耳熟,略一思索便即恍然:是赵龙。赵幼龙。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刚落,火箭如雨,已将庙宇点着。
      江州军士与展昭本不相熟,兵将不同心,大敌当前先自乱了阵脚。这些人一多半不愿死守囚车,啊啊叫着,自顾自地避箭逃命。
      赵幼龙早就盘算清楚,展昭定不会撇下皇姑走人,也不会任火箭伤她,所以完全没有顾忌。然而展昭又怎会糊涂。他知道手下人靠不住,挥剑劈开囚车,自己押了皇姑飞身冲出。
      襄阳王孙仍是他的一贯作风,把手一挥:“上!”
      甫一交手,展昭心中便觉沉重。这次的敌人与徐州青楼那些人大不相同,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武士,出手全是杀招。赵幼龙显然是作了周密安排,要一举夺下皇姑,将展昭置于死地。
      展熊飞自出师以来,屡逢难关,入公门后更是常将生死悬于一线。大风大浪也不知经了多少。赵幼龙这点伎俩,他完全不放在心上,仍然全神贯注,毫不松懈地且战且退。然而他毕竟拉了一人,甚是不便,半个时辰过后,虽然杀得几个敌人,身上却也有了两处刀伤。
      雪大了。巨阙宝刃上映着雪光,也映着血光。
      赵幼龙站得远远地观战,叫道:“展昭,你此刻弃剑投降,改做本公子的家臣,我可以饶你一条猫命。”
      展昭懒得理他,将手一抖,扑扑两剑,又杀了两人。他身后有人使的是铜锤,呼地一下攻过来。展昭不欲伤皇姑,挥剑硬接,左臂却挨了一斧,敌人把皇姑抢了过去。
      “哼,你这不识好歹的御猫!既然不投降,也没必要留你。给我杀!”
      犯人被抢走,他反倒没了顾忌,重新凝聚内力,一剑挥去,啪啪啪啪啪连响,围攻众人十余个手指被他斩断,叫娘声连成一片。
      “上火箭!”赵幼龙发令声中,外围打手已经搭上火箭,嗤嗤嗤地射了过来。展昭大喝一声,纵身而起,拨去十余箭。第二批火箭又续上来,仍是全力击打,却有两箭避不过,刺入肩头和右胸。他体力已经透支,中箭后在雪地上几要滑倒,眼前人影已开始模糊,忙用剑鞘支撑身子,削了箭羽。看样子,只怕再有一批火箭射来,就能要了他的命。

      赵幼龙当然看得清楚,眯缝着眼,从牙缝中挤出号令:“射!射死他!”
      就在第三批火箭射出的时候,一个黑影跃入圈内,铛铛铛,挡开了这番攻击。
      来人黑衣黑剑,束发蒙面,也不说话,疾速拨开火箭,剑锋顺势朝下一划,挑起些地上积雪尘灰,趁众人眼花之际,拉了展昭,疾驰而去。
      奔了一阵,来到一处山岗背后。蒙面人扶着展昭靠在一棵树上,登高观望,料想赵幼龙的人找不到这里,才返回来看他伤势。
      展昭奔驰之中,已有一种异样感觉。此时见这人走近,蓦然瞥见那黑黑的剑鞘剑柄都像是被黑布包裹着,不禁心跳加速,一手扶住了这人肩膀。
      蒙面人见他这样,眼睛眨了一下,充满了俏皮。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巧的玉白瓷瓶,就要给他敷药。展昭一见那瓷瓶,惊喜之情更加难以掩饰,声音发颤:“玉堂……”
      黑衣人自己把蒙面布扯下,道:“臭猫。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这一霎那,早忘了身上伤痛,伸臂要将白玉堂拥住。
      “别动,别动!”白玉堂拦着他,微微一笑:“就算你真是九命怪猫,也没有那么多血可流。”说罢,轻轻揭开他衣衫,先在左臂那处伤口上敷了药,看到肩头胸口两根断箭入肉甚深,皱起了眉:“狗贼子,爷爷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他看看展昭,道:“猫儿,我拔箭了,你忍住。”咬了咬嘴唇,双手齐上,想一次拔出,减少他痛苦。
      展昭看着他,微笑。箭头拔出的一瞬,他只是多冒出几滴汗水,嘴角牵了一下,笑容不改。
      白玉堂本来怕他疼,一见他这个样子,撇嘴道:“笑的那么诡异!你不痛么?”再检查箭伤,幸好没毒,赶紧把药敷上。
      “玉堂,刚才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展昭笑着,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白玉堂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次重逢,展昭竟然连一句问话都没说,一点疑惑都没有,忽然觉得喉头发涩,看着他眼睛,道:“我不能陪你太久。我有事要办。你自己疗伤,十日之后,我们在清水竹园相见。”
      展昭点点头,将他的手握住。
      白玉堂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微带迟疑:“猫儿。我成亲的事……”
      “不必说。我知道。”
      这句一出,白玉堂眼角也湿润了。他望着那脸庞,心中满是不舍。“……你的伤不轻,不必着急赶路。我会等你。”
      “我骑马沿小路而行,七日就可到清水县,不会有事。你自己保重,若有大事,千万等见面再……”
      白玉堂不答,笑了笑,重新把蒙面布扎好,将那“江湖名手陷空岛卢大娘指点下锦毛鼠白五爷亲制”的金疮药瓶塞给他,刚要转身,仿佛想起来什么,歪着头道:“我这身扮装真那么容易识破么?”
      展昭点点头,随即又笑着摇摇头,看了画影一眼,道:“清水竹园,不见不散。”
      桃花眼一眨,仿佛应了一句。黑剑贴着黑衣,消失在夜色之中。

      展昭在山岗后隐蔽处调息了一日,精神已颇有好转。他手里摩挲着那瓶金疮药,感慨万千。卢大嫂虽然去了,她的方子却留了下来。
      哪里再等得伤口愈合,在附近镇上买了匹快马,直奔清水县。
      清水竹园是什么所在?那是三年前太岁庄一案,被白玉堂救下的清水县云秉中之女云问秋,她相公何牧田家的一处私产。说是私产,也不全对——何牧田是小康之家,地亩也自不少,在县城远郊,背靠青山绿水。后山有一处隐秘的幽谷,谷中生满翠竹,景色甚佳,何家将它经营成竹园。何牧田入狱前,包拯已令他先办亲事,他们便将白玉堂请去了。何家将他奉为上宾,领他到幽谷中品尝新鲜青笋。白玉堂爱煞了那里的风景,顺口说出,牧田便邀他常来。他们说,白玉堂来一日,便可在那谷中歇一日,完全可以当自个儿家中一样。
      快马飞驰,展昭伤口虽然疼痛,心情却无比舒畅。中秋节前,玉堂送他千里,同至东京那一路上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猫儿,我真不骗你。你一定得去那里看看。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我跟你说啊,山川美景,四时风物,白玉堂赏玩得够多了。惟有那处竹园,啧啧,绝对算得天下无二。
      ——远吗?你办案怎么不嫌远!五爷送你怎么不嫌远!
      ……
      七日之后,果然进了清水境内。展昭依稀记得何牧田家的位置,径直走到门前,将手扣在门上,心想,不知白老鼠的面子够不够我使的。
      开门的正是出狱后的何牧田。他见展昭穿了便装,身上带着伤,风尘仆仆而来,先自吓了一跳:“展……展大人,出什么事了么?”
      展昭有些过意不去:“何相公一向可好。白玉堂与在下有约,后日在竹谷一叙,故而前来叨扰。”
      “哦,哦。是这样啊……既如此,展大人先请进,请进来说话。”
      何牧田将展昭请进屋,云问秋也出来相见,先叙了叙旧。展昭虽对那竹园好奇,却也不好再开口相询。直到酒菜用过,稍事休息,何牧田才迟疑道:
      “展大人、白恩公能来,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可是那竹园……被人给占啦。”
      “被人占了?”
      云问秋在一旁道:“倒也不是什么恶人,一个古怪老头儿。”何牧田也道:“是啊,是个古怪老头儿。他只说天地灵气聚集之地,空着可惜,赖下不走了。”云问秋也点头:“他倒不去糟践那景色。甚至,还修剪竹枝,填肥补种,维护的比从前更好。”
      展昭不禁诧异:“真有此古怪人物?展某倒想见见。”
      何牧田忙摆手:“那老头脾气可差了,一个不高兴便把人骂得面红耳赤的,我们一直不敢惹他。”云问秋却道:“……要说,也不是骂人,就是嘴损。牧田,反正白恩公也要来的,不如先让展大人去看看。”
      顺着何家田垄向南走,不多时来到后山。隆冬时节,山上积雪甚多,压断不少松枝,山路变得更加崎岖难行。何牧田绕开松林,带着展昭来到一处山坳,面前巨石嶙峋,高高耸起,挡住去路,唯有一汪雪泉,淙淙流入石下。
      何牧田道:“展大人,您倒猜猜,入口在哪儿。”
      展昭环顾一番,道:“也就是这泉口处还像……只是如此低矮,怕是孩童进去倒合适了。”
      “展大人好眼力。不瞒您说,要不是牧田幼时顽皮,又怎能发现这幽谷竹园呢。”说罢躬下身来,小心避过突出的石块,钻进泉洞。展昭也跟了进去。
      洞中忽明忽暗,岔路颇多,倒似迷宫探奇,颇有妙处。光影斑驳,石缝冰凌上折射出七色莹彩,令人顿觉恍然如梦。泉水流泻在脚下,弯弯曲曲,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豁然开朗。展昭抬眼间,心头怦然一动:
      只见翠竹万竿,劲节凌云,蔚然入眼。竹馨泉洌,野芳幽香,碧草丛丛,鸟鸣阵阵——哪里是严冬,分明是茵茵绿绿一片春。

      展昭道:“你说那人就在里面?”见何牧田点头,便吩咐他先回去,自己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在翠竹丛中行了一阵,来到一处空场。只见两株巨竹,皆是海碗粗,根部相连,并生于地,斜斜地插向天际。这场中再无它竹,像是十余步见方之土全供养了这一处,因而甚是显眼。此时,一个老者发须花白,身衣青衫,正靠在那里午睡。
      这个细节,白玉堂还特地提过。他说,猫儿,要是天天靠在那并生双竹之上,身边放一坛女儿红,一人一箫,对着晴空暖日,只要一个月,五爷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他便笑答:还要有活鲤鱼吃。他说对啊,要是你也在,就更好了。
      于是展昭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人占着白老五神往已久的风水宝地。
      “老人家,在下有礼了。”
      连说两遍,老者毫无动静。第三遍出口,这人也不睁眼,懒懒地道:“要打架,你身上有伤。要请客,等我睡醒再说。”声音极有磁性。展昭被他这句窘住,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得在旁边坐了下来,暗自吃惊:看来这人武功心智都远在自己之上。
      就这么坐着,直到日头偏西,那个老者才伸了个懒腰,睁了眼。见展昭仍在一旁,也不理他,哼着小调,一棵一棵地察视周边的竹子:“……木兰,今儿你可不大有精神啊……玲玲,嗯,不错,最乖。小青,呵呵,这天儿不冷啊,瞧你冻的,来,爷爷给你暖和暖和啊——”说着,竟用手去那“小青”根部焐着,又轻轻抚摸竹节,真像是看着亲孙女一般。
      展昭愕然,瞧了一阵子,终于开口:“前辈,在下——”
      “你怎么?是打架,还是请客?”老者不等他说完,便抢道。
      “这——”展昭虽不及白玉堂口齿伶俐,但久在官场,对各色人物也应对自如,言语向来精到。而面前这老者却一直让他惴惴,话总说不顺溜。“……在下,不欲争斗……”
      “不打架就是要请客了。这清水县也没什么好去处。你若有好酒好菜,去拿了来在这里吃便是。”
      这句又让展昭一怔,暗想这老者既然直率,倒不如自己也将来意明言,便道:“前辈,实不相瞒,在下与人约于此地相见,不想前辈在此……”
      “哦!”那老者似乎总不让他把话说完,“约人。嗯。小子,等情人吧?”
      展昭的脸“刷”一下憋得通红。老者看着,笑了笑:“原来如此。看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毛头小伙子似的。你放心,等她来了,我自会回避。”说罢,又接着抚慰他的众孙女:“……冬冬……云芷……绿娃……”
      看来这老头虽然古怪,倒还讲理。展昭一想,约的是后日,今天反正还早,不如先回县城。正想道明,忽听身后草响,回头一看,喜道:“玉堂!”
      原来白玉堂想猫儿说过七日便到,又担心展昭的伤,便抓紧处理了手头之事,提前来了。展昭见白玉堂已换成了平日穿的白缎轻纱,画影也恢复了雪亮的样子,心中欢喜,正想说话,白玉堂却皱眉道:“这位先生,我们有事相商,可否行个方便?”
      老者看看白玉堂,对展昭怒道:“臭小子,你不是等情人么?”
      白玉堂闻听这句,脚步微顿,随即把眉一扬:“他等的就是我。您老如果没有事,便请让一让吧。”
      老者“唷”了一声,侧目打量二人:“……我老眼昏花了?不会啊。长得都俊……可也不是女扮男装啊……”
      展昭走到白玉堂身侧,低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拉他要走。
      白玉堂却不动,白了展昭一眼:“好容易来了,又有哪里好过此地?”对老者道:“我们确有要事。竹园主人已将这里借与我,还请您自便。”抬手一让,请他走人。
      老者仍是侧目:“嘿,奇了。”把身往后一靠,又倚在了并生双竹上,“这幽谷自来无主,哪个山神借给你的?”说罢啧啧啧只是咂嘴,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个小子,比我年轻时还冲些。”
      白玉堂见他靠在自己相中的地方,不禁怒道:“嗳,我可是好言相请,你若不答应,我可要不客气了。”展昭却知老者并非常人,劝道:“玉堂!”白老鼠只是不理。
      老者看着这二人的神色,双臂一抱,笑道:“稀奇,稀奇!有趣,有趣!这两把剑倒是不错。你们两个小子一起上吧。扛得住我十招,老人家自然让位。”

      白玉堂怒极,也不出剑,挠身来斗老者。展昭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接应,只见青衫一动,他整个人竟弹了回来,慌忙拦腰接住。老者白了这耗子一眼:“呆头小子!来愣的可不行!你要是受了伤,可有人心疼的。”
      展昭看白玉堂虽然面红耳赤,身上倒是无碍,想来这老者的武功已臻化境,既能将人击回,又不令人受伤。看样子,白玉堂势必要和这老者接着打的,既如此,不妨全力合击,试着周旋周旋。他扶起白玉堂,对老者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这次我二人一齐讨教,倘若侥幸接得前辈十招,还请您兑现诺言。”
      老者大笑:“好,好!先前看你老实,原来也是个倔的。行,你们来吧。”
      “猫儿,你的伤不碍事么?”
      展昭笑笑,亮出巨阙,将身一沉,掐了个剑诀。白玉堂亦持画影拉开架势,一蓝一白,凝立半刻,积聚精神,双双刺向老者。
      老者却没有兵刃。只见他手掌一紧,骤然间似有两股无形力量凝于掌风之中,顺着手掌延伸开来,一劈一扫之间,沿掌缘逼出浑厚内力,竟利如钢刃!左手对巨阙,右手对画影,避开两柄神兵的锐气,巧妙腾挪开来,只两三个回合,昭白二人便不是敌手,双双落败。
      “毛病真多,真多!漏洞太大。两个小娃子,宝剑可不是这么玩儿的。”
      他们输了之后,已是惊讶不已。展昭猛然想起一事,道:“前辈,您莫非是……”白玉堂接了他的话:“莫非是无剑前辈?”
      老者微微一叹:“看来江湖上还有人记得我这老家伙。”
      二人更是惊诧。约摸六十年前,“无剑”的名号已经响彻武林。他本名吴剑,只因他已达到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程度,便有了这个名号。如果他活到现在,应有一百余岁了,面前老者看上去却未及耳顺之年。然而,如果不是无剑,又有谁能空手与两柄神兵对敌?看来这些年无剑退隐江湖,功夫又上升到了新的境界,连草木竹石也不再借用了。
      无剑看看二人,笑道:“怎么?你们以为见鬼了么。别愣着啊,老头子我还羡慕你们年轻人呢。光阴如梭,快去琢磨你们的剑法去。你,”他指着展昭,“别仗着剑身宽,就想面面俱到。就算你拿了个铁饼,每一瞬的注意力也只能落在一点上,明白么?只顾体面,毫无重点,你平时做事也是这样的吧?”又指向白玉堂:“你呢,狠辣有余,霸气不足!你那晃眼睛的剑气给谁看去?除非你也像我老家伙一样不用剑了,否则就该记住:要伤敌,还得刃上见血!”
      这二人皆如当头棒喝,都觉得说中了自己的要害。然而心服之余,又觉得他说对方的言语太过。彼此互望一眼,展昭想,玉堂使剑向来霸气十足啊,哪有什么不见血的虚招。白玉堂则想,猫儿怎会毫无重点,明明是很有重点很有原则的。
      无剑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们不必理解对方的缺点,只需包容对方的短处。自己练好自己的,关于对方,知其大略即可。”言罢,又靠着竹子休息了。
      他俩便走到一旁各自思索。展昭将平日惯用招数慢慢试来,果然觉得往常过于求全。闭目凝神,先在脑中将这些弱点一一改过,再睁眼重新练习,竟然顺畅多了。看向白玉堂,也是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此时已是黄昏。冬天太阳落得早,谷中暗得很快。何牧田在谷口唤白玉堂,原来是送了酒菜进来。白玉堂道:“何兄弟再辛苦些,多拿些吃的来,我们今晚不回去了。”何牧田应了回去。无剑见白玉堂有心劲儿,脸上露出嘉许神色。
      三人用过晚饭,天已全黑。稍事休息后,展昭道:“我们再向前辈讨教。”
      这一次仍只接了三招。第四招上,无剑将手一错,引得巨阙画影击在一起,两个人手上都是一麻。无剑叹道:“可惜了!你们琢磨了一阵,自己的短处改了不少,两人合击却是毫无长进。”白玉堂不解:“前辈,您不是说不必理解对方的缺点么?”
      “缺点自然不必理解,对方的好处却要铭记于心。”见二人似懂非懂,续道:“联手合击,共有三层境界,你二人可知道?”

      昭白二人摇头。无剑道:“第一层便是最为常见的倚多为胜。一剑刺左,一剑刺右,一加上一,往往小于二,甚至还小于一。”
      两人默然。刚才那剑就是这样,双剑错击,反倒抵消,成了零了。
      “第二层,则是互相维护,在招式中配合照顾,我攻你守,我守你攻,两柄剑用得像一柄剑,两个人像一个人。”二人同时点头,展昭道:“若能如此,当是上佳了。”
      无剑却摇头道:“上佳?哼。不好,不好!两个人就是两个人,怎么能像一个人?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边儿齐呢!失了个性,没了差别,莫说加起来未必得二,就算得二,也是个冷冰冰的二。”
      二人都是一怔,心下好奇:看来这第三层便是能大于二的了。
      明月初升,映得谷中幽篁另有一番美丽,不类尘境。无剑看着月亮,缓缓言道:“第三层才是最高境界。二人不必求同,只需体会对方最真最美之处,使每个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自然有出奇效果……此中奥妙,难以尽言。你二人可要自己试试?”
      白玉堂道:“每个人力量发挥到极致……与第一种自顾自地打,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你们看似自顾自地打,其实顾虑极多。既急于求胜,还要自我表现,又怕错伤彼此……旁鹜甚杂。真正的合作并非如此。心境澄明之极,不仅要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对方的安危也要一并抛诸脑后,对敌瞬间,眼中只有敌人,没有对方。”他皱了皱眉,略带忧色,“……倘若彼此没有百分百的信任,或缺乏足够的默契,则极难办到。”
      昭白二人默默对视,都想,不顾自己生死并非难事,要抛开对方安危却绝无可能。也许我们最多只能达到第二层境界了。
      无剑看这情形,已明就里,便道:“对别人极难,对你们却未必。”见他们眼中皆有疑惑,笑了笑:“在我看来,你二人功力相若,才智相当,气质相配,更为难得的是不惧世俗,倾心相爱……”
      这句话又让两人一窘。除了江宁婆婆,还没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展昭不禁向白玉堂望去。那日雪夜重逢,他在玉堂救助下绝境逢生,已是无比满足,只感觉他心中仍然在乎自己,就非常欣慰了。莫非玉堂对自己也……想到今天白玉堂那句“他等的就是我”,俨然承认做他的恋人,难道,我真的能拥有你……
      无剑续道:“……所以老人家很看好你们俩。去努努力吧!如果你们曾有共同对敌的经历,不妨回顾一下。这至善之境,往往会在危难时刻瞬间闪现。”
      两人重新退下,这次更加认真了。白玉堂道:“猫儿,咱们便好好想想。”说罢轻轻出剑,并不发力,缓缓地指向展昭。展昭也凝神相对,巨阙搭上画影。
      ……四目交融,往事历历在目。涂善手中抢下太子;黑林深处袭击巨蟒;魔女教基地刺向柳青峰;庐州城外挡开金貔箭;武道场内以捆龙索对敌;缉捕霍十三;跃上白骨潭……眼神汇聚着,倾诉着,才知道原来已经患难了那么多次,每一个瞬间,似乎真是将对方的生死与自己一并抛开的。原来百分百的信任一直存在,只是不能收放自如罢了。
      他们呼喝一声,双剑相错,将这些瞬间一一重现,整理成可以对敌的招式。然而去粗取精之后,也才五六式而已。
      无剑一直看着他们,这会儿便道:“不必拘泥!剑为剑客之魂,剑招要发自内心。你们心中的情绪远不止此。须知一景一情,皆可入剑,危难艰险,未必来自心外!”
      展昭愣了片刻,瞧向无剑。夜沉如水,更衬得这老人眸中精光聚合,深不可测。月光下,那并生双竹斜在他身后,已隐去葱翠,幽幽夜色中似乎细了很多,玉脂尽敛,筋骨惟现,孤高耸立,暗藏锋芒,斜指天际,竟也似两柄并相交错的利剑一般。“危难艰险,未必来自心外……”想起前些天自己失去玉堂消息,后又得知他竟要入赘庞府,心中憋闷得紧。当日高台上对决之时,纵然二人先后手下留情,却是剑意凄厉,几乎勘破了生死……忽然间若有所悟,剑花一抖,嚯地一下向白玉堂刺来,似要与他决裂。白玉堂猛醒,也挺剑直刺展昭,去势甚猛,眼看要同归于尽。
      恰在最惊险的一刹,画影疾风闪电般侧开,顺势向内一扫,酷似淮阳城内那招“寒冬扫雪”。
      霎时,一剑指天,一剑指地,错差开来。杀气纵贯五步之内,其势凌厉无比。竹叶被剑气逼得飒飒落去,一片狂烈之态,令人不可直视,却又无从逃遁,可谓劈天裂地。无剑眼中一亮,拍手赞道:“好!这招剪刀剑,我如果要击开,就得使上十成力量。”
      昭白二人欣喜异常。淮阳诀别之情今日再现,竟有如此功效,若非无剑点拨,他们怎知凄然之情可以化作无敌剑力?当下再不犹豫,将相识以来种种情愫,点点滴滴,汇在剑招之中。月光笼罩下的竹林,瞬间成了情与剑的海洋,初识的别扭,后来的误会,“情敌”间的种种,君子相交的坦然,徐州偶遇,开封同游,秋后别离,雪夜乍逢……一幕幕情景浮现眼前。无剑在一旁看着二人练剑,越看越是感慨万千,暗自长叹:人言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我若能得一知己如此,必不会虚度华年,也定然活不到今天。

      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经发白,天色渐明,原来已练习了一夜。二人竟不疲惫,收住剑势,到无剑面前深深施了一礼:“老前辈,晚辈再来讨教。”
      无剑面带微笑,轻轻颔首,眼中湿润,道:“还打什么?不必打啦。我数过了,你们双剑合璧的精华部分,已满十招。这十招都是我难以徒手避开的。”扶着展昭肩头,柔声道:“你这孩子伤还没好,不要再耗精力啦。好好休整休整,我猜你们还有大事要办。”
      二人心头一热,双双拜下:“吴前辈!”
      无剑将他们扶起:“好孩子。我看到你们手中宝剑,已知你们品格,乐与你们相交为友。比剑不过戏言而已。当今之世,武者虽多,却乏仁爱。世间多少不平事,仅凭三尺青峰是决计不行的。侠者,朗朗正气,全在一心。你们改了剑的短处,也要改掉人的短处,也不枉咱们相交一场。”
      “是。晚辈谨记教诲。”
      “什么教诲不教诲的?”无剑又恢复了先前那随性的语气:“老人家喜欢,愿意结交你们,可不是想栽培徒子徒孙。”顿了一顿,又道:“行了,这竹林让给你们说悄悄话,我可告辞了。”
      “前辈?!”
      见二人露出不舍之意,无剑又将话语一软:“江湖险恶,多用心,少用剑。”说罢,再不回头,呼啸一声,青衫飘然出谷,不见踪迹。
      ---------------------------------------------------------------------
      他们目送无剑离去,尽皆出神。
      半晌,展昭回身看着白玉堂,眼波流动,胸口起伏不已。忽然抛开巨阙,一把将他抱住。
      白玉堂也不挣,画影在手中慢慢滑落,掉到地上,伸臂与展昭相拥。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寂寂空谷中,唯闻耳畔气息温热,略带急促,交织在一起,渐渐心安,呼吸重归于沉稳绵长。良久,白玉堂道:“我看看你伤口。”
      二人坐了下来,白玉堂解开展昭衣襟,先查视那两处箭伤。看那黄色药膏凝着暗红的血痂,皱巴巴地裹成一堆,心里发紧,不由得用手轻轻触碰,却见展昭身体一颤,急抽手道:“那么疼?”
      猫儿微赧:“不疼。”低下头,握住白玉堂的手,“玉堂,把一切告诉我吧。”
      白玉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转过脸想了一想,忽道:“那天晚上我要解释成亲的事,你说你知道,你倒说说,知道什么了?”
      展昭微笑:“我其实不知。只是感觉,你像是瞒了我很多事,想自己承担……包括娶那个假阿敏,恐怕也是权益之计。”
      白玉堂讶然,右手撑地,身子一侧,将肘搭在他膝上,好奇道:“你探听到了什么?”
      “没有。”在他肘上又叠上一肘,“我在庞府探过两日,他们外松里紧,似乎另有门道,因而未敢轻动,并没看见你。直到你拜堂,才得相见,不想……”他偏过头,顿了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拜堂前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心中混乱,然而那一眼却——却,刻在心里。后来静静一想,便猜到了。”
      “……猫儿……”白玉堂眼中喜色陡增,嘴角一点一点缓缓上翘,显得非常开心,缓缓抬起左手,刚要搭上展昭肩头,却又变换手势,猛掐了他一下,“好猫儿,有你这句话,我也值了。你看看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轻轻展开,道:“襄阳老奸王全部家底儿,都在这里了!”

      展昭看去,又是欣喜,又是难过。那地图上圈圈点点,看来白玉堂没少花功夫,他什么时候也能隐忍如此?蹙眉望向他,白玉堂却眼带笑意:“还有个消息送给你。那天与我比武的姚英本名萧英,是辽国南院宣徽使;那个中年书生叫刘六符,是辽国翰林学士,他们来到中原,是来要瓦桥关南十县故地的。”
      展昭吃惊不小:“我早听闻辽国最近蠢蠢欲动,原来如此!我主正与西夏开战,他要什么,难免不遂了他意!哼,什么故地,要翻旧帐的话,幽、蓟两地都是汉人故土,他契丹人算个老几!”
      “没错。最可恶的是那个姓刘的。襄阳王取了澶渊盟书,与他们交涉,刘六符说动了耶律宗真,契丹大军已逼近雁门……”
      “什么?”展昭难以置信,“他们取了盟书?那么大相国寺一禅方丈身上的……”
      “那是假的。现在盟书已到辽国。含晴手段极高,公孙先生说的借尸还魂,多半不差……”白玉堂想到阿敏,怅然一瞬,又道,“据我观察,她‘元神出窍’控制尸身后虽然不能再施其它法术伤人,但轻身功夫甚好,在夜间还能离开阿敏的身子,犹如鬼魅……”
      展昭恍然大悟。那夜在开封府禅房,他探到蒲团上软着的那人,就是阿敏的身子。当晚如魅影般冲出屋外的,只是含晴元神,要故意引开他。等他出屋,又回到禅房取走锁匙,假意被人劫持。想来宫中那锁匙也是这样被盗走的。展昭武功虽强,却不会法术,虽然凭宝剑灵气能对离体元神稍有感知,也只是一瞬之事。就算盯梢一夜,如果她离开阿敏身子去偷盗,他又怎会知晓。
      白玉堂续道:“萧英只是主张放出辽军出动的消息,晓以利害,让宋人多给他们些好处,所以在江湖上到处张扬辽国举动,你都知道了。那个刘六符,却主张联合一切力量,一举坏我社稷,多下城池,准备和赵珏庞佶他们联手。你看,”他指着图,“奸王兵力有限,现在已集中到襄阳,徐州,天水三处,各有一万左右。他自领襄阳兵马,徐州的交给他孙子,天水的交给我……”
      展昭惊道:“他们已如此信任你了?”抓住他手,“玉堂,你……你究竟受了些什么委屈?”
      白玉堂黯然,从锦囊中掏出乾元避毒珠:“多亏了大嫂宝物,不然,我已服下软骨散,成了他们的木偶。”
      “……不。不是这样。”展昭盯住他眼睛,缓缓摇头,“以你的机智,绝不致受制。你是仗着有避毒珠在,故意以身犯险。”看他目光中充满怜惜,白玉堂一时无语,尴尬一笑:“你听我说完。”展昭点头。
      “你在高台上见到刘六符时,他已和赵幼龙达成密盟了。西夏这边,赵幼龙通过劫持皇姑,也已买通。正月十五是他们动手的日子,天水军,徐州军,襄阳军一齐发动,夏辽两国也将同时响应,辽主要亲赴云州督战……”
      “可恶!”
      白玉堂笑道:“我还就喜欢看猫儿发怒的样子。”展昭一愣,“……都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别急。我邀你来,就是因为这里离天水近啊。我知道的都说了,下面看你们官府的了。反正还有时间,要一网打尽,也不太难。”说罢,头枕双臂,往后一躺,似是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全然放松了。
      展昭紧锁眉头,将白玉堂所言又重新在头脑中过了一遍。通知官府,通知圣上……忽然一凛:他们会信么?此时什么旁证都没有,若是官家要铁腕平叛,一网打尽,便少不得以玉堂为质——一旦打草惊蛇,出了差错,就是欺君之罪;若是朝廷放过玉堂,按常理出牌,这一来一去调兵遣将又……
      身旁翠竹在晨风中摇曳着,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赵幼龙来劫人,倘若他不顾皇姑,先冲出去制住赵幼龙,结果必定不同。看来无剑前辈字字珠玑,自己办事也和使剑一样,真是毫无重点。
      白老鼠眯缝着眼,正陶醉在竹园美景中,展昭忽然俯身道:“玉堂,你隐忍了这么久,这不是你的风格啊。你做这一切时,怎么想的?”
      “什……什么怎么想的……”他显然颇为意外,神思不属,脸上泛红。
      “你怎么不想,只要拿到更多证据,你去报官,效果更佳呢?”
      “报官?你不是官么?我只想着你,哪里想过报官,又需要那么多证据干什么……唔……”
      原来猫儿听到这句,情难自已,低头将他深深吻住。
      幽谷屏蔽了严寒,永远是茵茵绿绿一片春。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85887/1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