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温周温）

　　（中）

　　“父王……”
　　周子舒一愣，心里暗暗叫苦。门外站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见他僵着一张脸，愈发小心翼翼。
　　当年小世子的满月酒席，晋王还下过帖子邀请他，只是周子舒那时已经萌生退意，也不曾去参加，只是草草地随礼了事，故而完全没见过这孩子。几年过去，世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也对，就连当初那个傻头傻脑的小成岭，如今都当了爹了……周子舒恍然想到，当年叶白衣初下雪山，见到他和老温，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你娘让你来的？”该不会是王妃碰了钉子，便又派了这孩子来，变着法儿向他示好吧。
　　小家伙却摇了摇头，随即跪下，俯身行了个大礼。“是栩儿许久未见父王，所以想来给父王请安。”
　　周子舒端详着自己的表侄。栩儿仪表端正，举止彬彬有礼，看得出被教养得很好。这是否又是一个圈套，一场表演？周子舒默默地盘算着，心头却又泛起一丝酸楚。
　　看多了人心险恶，连一个孩子也要如此加以怀疑吗……
　　“起来吧。”
　　“父王，您的病好些了吗？”
　　“小孩子不要操心这些。”周子舒故作严厉，“回去做好你的功课，我不叫你，就别来多事。”
　　那孩子被无端训斥，不禁瑟缩了一下，但和母亲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似乎对父亲的冷淡早有所料。
　　“先生教的功课我已全都记熟了。”栩儿说，“孩儿知道父王心中烦闷，只盼能早日为您分忧。”
　　周子舒有些意外，便坐起身来，招他上前。“说说看，你要如何为本王分忧？”
　　“听母妃讲，父王年轻时也曾与三五好友煮酒对饮，弄剑抚琴，可如今他们却只留下您一个人……”
　　是啊，周子舒心道，那几个人不是被你爹害死了，就是被逼远走他乡，往身上钉钉子。
　　“父王时常不开心，想必也是因为这个。”栩儿犹豫了一下，似乎鼓起勇气，抬头朗声道：“孩儿最近学了孔文举的诗，诗曰：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若是孩儿长大，定要做一个贤王，让天下人心合而归一，不会再离心离德，以弥补父王的遗憾。”
　　周子舒看着那稚嫩的脸庞，一时间胸中五味翻滚。
　　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这首诗他又怎会不知道？只因诗中还有另外几句，曾深深刻入他的内心：
　　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
　　“臭小子，胆子不小！”回过神来，他不禁失笑，同时也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些兴趣。“你是在说本王众叛亲离，不可仿效吗？那你可有自己的朋友？”
　　这个年龄的孩子正爱玩，他原以为这话题会让栩儿放松些，却不料小家伙又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忧郁。
　　周子舒不由自主软下语气。“你不是说要天下归心吗？叫你娘多带你出去转转，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胜过闷在府里读书。”他挥挥手，“行了，玩儿去吧。”
　　栩儿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行罢礼，转头走出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怎么？”周子舒问。
　　男孩直直望着他，轻声道：
　　“你真的是我父王吗？”

　　周子舒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哪里露出了破绽？难道他的易容能被一个孩子看破？四目相对，他维持着镇定：“你胡说什么？”
　　“父王常年服药，身上总有一股苦味儿，你身上却没有。”
　　原来如此！
　　即便身处危机，周子舒也忍不住佩服小家伙的灵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个细节确实是他忽略了。
　　“还有……”男孩的眼睛暗淡了一下，低声道，“父王从来不会问我有没有朋友。”
　　这句话让周子舒心中一颤。他披衣下床，将屋门轻轻掩上，插好门栓，才转过身，蹲下来平视栩儿。
　　“你戳穿我，就不怕我把你杀了灭口？”
　　他这么一说，栩儿顿时倒吸一口气，却没有慌乱。
　　“不……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会关心我有没有朋友。”男孩眨巴着眼睛，“我觉得你不像坏人。”
　　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周子舒轻叹一声。晋王阴险，却得了这么个心地干净的儿子，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逗你的，别怕。”
　　他拍拍世子的肩膀，转头看向一旁，案几上的铜镜里倒映出不属于他的一张脸。逝者如斯，比起分道扬镳那年，晋王如今也多了几分苍老，这些细节他在易容时都考虑到了。周子舒皱了皱眉，试着还原那副老谋深算的表情，可无论如何模仿，他这个冒牌货的眼神还是少了些许狠厉。
　　周子舒抬起手臂，将脸上的面具一点点撕下，看着栩儿瞪得圆圆的双眼，他露出一个微笑。
　　“你是谁？”
　　“我是……”周子舒犹豫了一下，“我曾经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
　　“那我父王去哪了？”
　　“王爷有机密的事情要去做，过些日子就会回来。所以让我在这里暂时做他的替身，”周子舒斟酌着词句，“这件事情谁都不能告诉，知道吗？”
　　栩儿乖乖点头，眼中没有恐惧，反而充满了好奇。“我还能再过来找你吗？”
　　周子舒语塞。
　　曾经，他为了替晋王杀人，连自己的师弟亲随都能欺骗。可此刻身在敌营，他却将真面目暴露给了面前这个孩子。周子舒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否会带来变数，或许在远离江湖的这些年，他自己也已经改变了吧……正如面对襁褓中的念湘一样，他实在无法辜负世上最纯洁的眼睛。

　　***
　　“古道西风瘦马，阿絮呀，你可知我是断肠人在天涯……”
　　温客行牵着马儿，形单影只地穿过街巷。透过面纱，四周的光景都失了一层色彩，他也没有太多闲情逸致去欣赏，想到就快要和周子舒团聚，早已心念如飞，迫不及待了。
　　一个月将满，晋王也痊愈得七七八八。被抓到荒山野岭软禁疗养，晋王安生了不少，对温客行的态度也还算客气，两人基本上互不相扰。
　　为了采买些回程路上用的东西，温客行来到附近的镇上。此处靠近青崖山一脉，虽说鬼谷谷主早已成为江湖往事，但也难保镇上有人还记得他的长相，因此他一直头戴帷帽，扮作天涯羁旅的模样。
　　一路无事，到了镇外，温客行便想暂时歇歇脚。回去也只能和那个晋王大眼瞪小眼，实在无趣，他乐得在外面多逛一阵。
　　刚在茶棚落座，他便听到邻桌在窃窃私语。
　　“最近青崖山有怪事……”
　　温客行眉梢一动。他喝着茶，陆续又有叽叽喳喳的议论传入耳中。
　　“听采药的人说，那里面鬼影幢幢，还有奇怪的声音！”
　　“我也听说了！这一阵附近有好几个村民失踪，据说就是被鬼谷里的怪物掳走了……”
　　几个茶客说得有鼻子有眼，越说越耸人听闻。温客行放下茶碗，指尖在杯口轻轻摩挲。他对怪力乱神之说并不相信，但自从一众恶鬼被剿灭，青崖山里应当已经没有人了才对。
　　虽然只是传闻，可出现在此时此地，着实令人心生疑窦。阿絮若是在此地，又会如何决断？
　　思及此处，温客行笑得无奈。
　　答案显而易见——只有一探究竟。

　　似水的月光下，一个身影飘然出现在青崖山中。陡峭的岩壁之间，飞瀑如雪，沾湿了温客行的衣角。他拾级而下，穿过那些已被藤蔓覆盖的小径，深夜的山谷中，不时传来鸱鸮阴森森的叫声。
　　温客行对此置若罔闻，一路长驱直入，走向幽暗之处。
　　他以为他再不会回来，也再不想回来。这个鬼地方是他深深的梦魇，可他的大脑仍然如此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间厅堂，每一座洞穴，熟悉得让他感到讽刺。他曾是这里的奴隶，这里的主人，现在呢？
　　忽然，温客行惊觉，正如阿絮不得不回到晋州，他也不得不回到鬼谷。这趟旅程，宛如命运的一个阴谋，将他们拆开，并重新牵引回到他们此生最讨厌的地方。
　　咔嚓一声，脚下踩到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挪开足尖，只见尘土遮盖中有什么在发光。温客行俯身去拾，原来是一朵珠花，刚一捏，花瓣便碎裂了，黯淡的珍珠从他指缝里滚落。
　　此处正是若干年前，婚礼的大殿。
　　温客行环顾四周。烛台爬满锈迹，妆奁衰朽狼藉，高悬的红绡尽皆褪色，凌乱残破地在夜风中飘动。他木然移动脚步，走过这一切。
　　回忆可以缄封，他现在要寻找的是不属于回忆的东西，他不能让旧日的心魔来干扰。
　　青崖山中曲折迂回，除了各大恶鬼的洞府，还有用于囚禁和折磨人的寒潭之地。温客行逐一检查过去，慢慢接近谷底。月光也照不到这里，寒潭洞中阴气袭人，他点了火折子，刚走近就察觉不对。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
　　但又不像是人。
　　他屏住呼吸，仔细听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那是如同困兽被勒住喉咙一般，嘶哑的低鸣。温客行只听了片刻，便惊讶地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药人？！”
　　为什么废弃许久的鬼谷里会有药人？当年蝎王设计进攻，过后应当把他的“工具”们都带走了才对……
　　没时间细想，眼前白影一晃，温客行看到已有个药人跌跌撞撞朝他扑过来。他立即闪身避开，那药人的动作却不甚凶猛，反倒显得十分僵硬，口中还发出喑哑的呜呜声。温客行将火折子举起，仔细查看之下，不由得惊呼出声：
　　“……莫蔚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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