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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根据脑海中的知识储备,从东方到西方,迪伦可以说出很多可以称之为有趣的权力故事。
有的在生死之际突然追忆起当年的温情,说的天花乱坠,趁对手一时心软,逃脱后东山再起;有的机关算近让自己的孩子坐上王位,谁料一场风寒,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在构成历史的洪流中,没有什么谋划是完美无缺的。
再粗陋,也许只让对手晃神一瞬,就可以扭转局势,再精妙,不被命运眷顾,也只能沦为自作聪明。
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巴别来说是指尖弹走的一颗沙粒,在期间翻盘的几率不比太阳熄灭高多少,但从开始筹划救下瑞恩以来,迪伦却并没有多焦虑。
既然有了豪赌的觉悟,他自然不惧等待。
就像是死刑犯临被执行的前夕,大口吞咽着最后一顿美食,那会是什么心情呢?
而现在,他等到了。
一则消息点燃了迪伦心中的火焰,他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这时机简直妙极了——德鲁埃侯爵开始对教会动手了,他们找到了一个借口,要在明天将一批教会的教士支出瓦特农宫,趁机把持宫门,削弱教会在宫中的力量。
本来,在这种三岁孩童都了解的分庭抗礼的局面中,贵族先出手,雷厉风行地扼住教会一步,手腕着实漂亮。
但在权力的故事中,算尽利益,也算不准人心。
帝国绳结上的变数蛰伏着,冷眼观望双方的动作——时机已到,迪伦踩着混乱的阶梯果断出手。
当年在皇宫中的女王亲卫队被斩杀,但幸存的女王亲信数目众多,没办法一网打尽,于是贵族将他们分散到帝国的各个军团里,当中就有被编进护城军的。
从下定决心救瑞恩开始,迪伦一直在打听那些人的动向,他们大多过得很不好,被所在军团的老兵们欺压,日子陷在泥潭里。
为了能把瑞恩从铁桶一样的瓦特农宫和王城中偷渡走,迪伦联系了这些女王旧部,在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里,逐步收买游说了他们当中仍愿意效忠瑞恩的勇士,其中有一些早就潜伏进了瓦特农宫。
如今,双失效期过半,迪伦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混乱,贵族和教会联手的铁桶在内部出现了裂痕。
由于时间紧迫,迪伦只能安排到一个信任的内侍带着瑞恩混进教士的队伍里,如果被识破,就强行突围,再和护城军中潜伏的女王旧部配合,迅速出城,一路向南转移。
在温暖的帝国最南端,亚跟港,有一艘三桅的大船。
三个月前迪伦帮它逃过了退休销毁,现在它正停泊在那里,水波轻轻地荡漾。一无所知的水手在垂满枝头的果香中忙碌,等待雇主到来,驶向遥远的东方。
一切安排妥当,就只有当事人还不知情,迪伦将消息对瑞恩瞒到了最后。在他心底,他自己也不确定,之所以向瑞恩瞒住这件计划,是因为担心她会反抗,还是担心她不会反抗。
虽然他们一直相处得像一对老夫老妻,但迪伦从未告诉瑞恩自己的心意,自然,也不知道瑞恩的想法。
今早迪伦在去找瑞恩的路上,半途就遇到了瑞恩,虽然前天才被下毒,但她恢复得倒是快,身着一条烟粉色的纱裙,像一支半开的玫瑰。
迪伦与她约好,等她踩完高跷在会客室单独见,瑞恩应下,语气平静。
她转身时,一个侍女踩到了她的裙摆,瑞恩关切地询问着她有没有被绊到,语气自然真心,完全不像是一个前天才被侍女下毒的人。
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支点,稍微让瑞恩糊掉的大脑有片刻的喘息,不论再混乱的梦境和现实,她都能尽快找到一个位置。
这样的她,似乎不再像是这两年迪伦眼中,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对啊,对,她本就不是,迪伦想。
他曾通过女王旧部知道一点信息,再结合这些天瑞恩的梦,迪伦拼凑出了瑞恩小时候的处境。
当年还没有马背高的瑞恩,独自进入王宫寄人篱下,以一个刺眼的身份,不会规矩,没有价值,于是给兄长做侍从,给姐妹做仆人,在伪善者的手心里,看尽自己血亲的丑态,她都捱下来了,走到了最后。
就算她忘记一切,只剩本能,也绝对不是个寻常小姑娘。
走廊里的晚香玉气味随着瑞恩飘向另一端,瑞恩自己单手拎着高跷,玩着上面的防滑布条,很是随意,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晃晃悠悠地带着玩具去找小伙伴。
但她身上那半透明的粉色裙摆却是娇嫩矜贵的,层层叠叠,随着她越发端庄的步态波涛连绵,以一种从容。
一种,似乎完全没有在前天遇到过生命威胁的从容。
自己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迪伦望向她远去的窈窕背影,有些许晃神。
和瑞恩在走廊上约好时间,告别她们,迪伦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今天又是个阳光充沛的日子,迪伦拿出工具,继续雕刻起一个精致的银质圆环。
它原本是巴别帝国的银币,正反面都是女王的侧脸头像,迪伦重新拾起了曾经还作为贵族少年的爱好——珠宝加工。
他将银币中心掏空,剩下的边框磨圆,在上面钻了一圈极小的孔,用特殊的手法缠上细细的丝线。本来他选用的是银线,但考虑到会刮擦皮肤,他解开了之前缠好的,重新用了一种又韧又飘的丝,几乎透明,此刻在阳光下流淌着缤纷的颜色。
购买这种丝的时候商人称它为“南云”,迪伦喜欢这个名字,它寓意着某种飘忽,某种自由,某种他只能在心底奢想的结局。
不知忙了多久,迪伦缠好了丝线,仔细地调整了一下,又对着光变换角度观察了许久,感觉缠线部分已经完成了。
小心地将它放回桌面,迪伦想确认一下瑞恩有没有回会客室,于是走到窗边向下看,楼下的花园里,瑞恩还在高跷上蹒跚学步,一边和那个因纽特小子聊着些什么,脸上露出比整个春天更美丽的笑容。
看着瑞恩的笑容,迪伦的嘴角也松弛了,他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然后回到桌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朴素的木头盒子。打开,三颗小小的红宝石,水滴型切工,火烧一般的颜色,在深蓝的天鹅绒衬底上交叠出粼粼的光影。
缠好线的边框下缘挂着三个小巧的坠子,是预留的镶嵌位,迪伦攥起小镊子将一颗红宝石放进坠子上空着的位置,小心地操作了起来。
迪伦投入进镶嵌中,看着手中的宝石,像是灵魂出窍般,思绪飘向了记忆中的远方。
当年全族被杀,家里的东西也被哄抢一空,只有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还能保留一些体面——他被允许留下了自己的手杖。于是赶去投靠军队的路上,他靠典当手杖作为路费,手杖的主体,一根很好的木头,最先被当掉,接着是杖头的金子,到最后,只剩一颗红宝石,他犹豫了很久,没有当。
所以临近军队的最后一段路,路费不够了,于是他一边打工一边赶路,那颗红宝石,为了方便携带,被他切成了三颗小的。
带着这三颗石头,就好像拽住了和往日贵族生活最后的联系似的,仿佛它们可以将他锚定在人世间。
但是自从一年多前,一个曼妙的黄昏时分,他面对一个叫瑞恩的女孩心跳轰鸣开始,像宝石这种无妄的念想,他就已经不需要了。
他拥有了新的锚。
所以他决定将这三颗石头做成一份礼物,给瑞恩一个惊喜。
当他堪堪将第一颗红宝石镶嵌进小吊坠里时,内侍敲响了门,说陛下回会客室了。
应了声,迪伦小心收起忙了半个上午的挂坠,虽然是半成品,但已经显现出了雏形——一个超小号的捕梦网,亮晶晶的,“网”的部分做好了,只剩镶满剩下两颗宝石,串上链子,就能成为一个漂亮的项链。迪伦满意地收起来,前往瑞恩的会客室。
去往会客室的路上,迪伦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贵族阵营的士兵。
他们穿着沉重的铁甲,大步踩在走廊柔软洁净的地毯上,剑鞘时不时地在墙面刮擦,留下丑陋的灰痕,和他们靴扣的碰撞汇聚成刺耳的噪音。
这边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瑞恩的活动范围和那些驻扎着的士兵教士们的活动范围并不重合,但现在他们却肆意穿行,见到迪伦连行礼都懒得敷衍一下,无视得彻底。
迪伦看着这群崽子,他们真是稚嫩极了,哪怕自己还留在军队一直不升职,只吃老本,这些崽子都还比自己低上许多级。但迪伦非常平静,甚至还客气地向他们点头。
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无声地勾起嘴角。
坦白说,迪伦喜欢他们的无视,喜欢他们的不守规矩,喜欢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傲慢。
他们的脸上似乎都写明白了:只要双失效期一过,迪伦这种没有家族撑腰,又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权宜之计”,就将被遗弃,这种人没什么好在意的。迪伦爱极了他们的坦率。
这让他更敢一意孤行,更敢推拒所谓的“除掉暴君重启巴别”,那些只存在于贵族和教会描述中的迷人温床,独自走进荆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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