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赴长生

　　步轻光提着晚膳和话本上门的时候，傅照夜正百无聊赖地叠着第二十三只纸鹤。他已经发现了步轻光把他的累累硕果一包卷走了，幸好这书架上书页还多，够他闲磨过这一晌时光。

　　可单折纸也是无甚意趣，傅照夜试图抓思召来陪他玩些旁的游戏，譬如拿着石子在园子里那汪小池塘上打水漂，思召意兴阑珊，腿一抬就不知去哪了。

　　直到步轻光把晚膳在侧厅桌面上摆好，他闻着味突然冒了出来。

　　傅照夜此时却无心思召做些什么，甚至对满桌珍馐也不过瞥了两眼，阅毕兴冲冲拿起步轻光拿来的那堆话本子，兴致高昂地翻开来看。

　　扫了几页，他唇角扯了扯，丢开来拿了下一本；又看了十来行，他唇角耷了下来，不情不愿扯过来第三本；这第三本他只随意翻了翻，就彻底撂开了，眉梢眼角沉着，坐到桌旁，闷声吃饭。

　　步轻光刚吃完两口清水涮过的羊肉，正辣得眉头紧锁，看着傅照夜这样子，故作试探：“是这菜不对胃口？无妨，我已抄了二十来道菜品，你且从中选捡几样，明日就照你点的来。旁的我之后的日子再慢慢录上去。”

　　他拿出自己亲手纂绘的菜谱，递给傅照夜。

　　傅照夜拿过菜谱翻了翻，精神略好了几分。

　　他一半心思放在吃菜上，一半心思拿去在这菜谱上勾勾画画、涂涂抹抹。

　　等这一餐用完，傅照夜把菜谱塞给步轻光，拖着话腔假客套：“我勾了几样，旁注了早中晚，不过给步公子些许参考。”

　　步轻光接过菜谱翻看，果然看见几样菜品旁用一笔一划幼稚的笔法，写了“早中晚”字样。还有几样菜品，未被圈出，却在旁边涂抹了些别的。步轻光仔细去读，这道“金齑玉鲙”上加注小字：宜佐香柔花；那道“酥黄独”旁写了：香榧当精研……如此种种，步轻光不能尽数领会其中要义，可这么看着就觉得颇有大师点评的风范。

　　步轻光啧啧称奇：“你于这饮食之道上当真颇有见地啊……”

　　话说完也没听见傅照夜接腔，步轻光有几分奇怪，抬头一看，就见傅照夜眼巴巴看着他，眼神若能现出形貌来，必定是一行歪歪扭扭笔迹稚嫩的字：我有事快问我！

　　步轻光慢条斯理把菜谱收了好，客气一笑：“如此天色已晚，明朝尚有诸事缠身，我便这般去了。”

　　傅照夜也不说话，拿起话本子翻了两页，抬手作势要撕了两页下来。

　　步轻光慌忙按住他的手：“别撕别撕，这可是安岁行遍了五条长街，把阳嘉府边角都给淘腾一遍才弄回来的，你就念他几分辛苦吧！”

　　傅照夜头一歪，下巴一点，嘟囔：“不撕就不撕，可为什么这些话本子，与我说的就没一样对上的？”

　　“怎么没有？”步轻光假意拿过来翻了翻，“这不都挺好的嘛！”

　　“美人无骨无神，辞藻粗鄙无味，情节枯燥无趣，拿去给街边说书人，都不乐意浪费这唇舌。”傅照夜讲得头头是道。

　　步轻光故意拧着眉，费解：“这……文辞是白了点，故事也多少没新意，不过这书中写的才子英雄，多少还够得上你那‘美人’的要求吧？”

　　他说到这里，眼神离了书册，慢慢转到傅照夜脸上，定住，口内只闲闲地说：“不过我听安岁说起，如今世面上传阅最多的，倒是以你们昭国那位……镇国公小世子做主角的那套故事……莫非，你想要的美人是那种模样？”

　　傅照夜神色一变，并非大惊失色，却是喜上眉梢：“那套故事又出了新的？”

　　步轻光滞了滞，下意识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叫什么《沧海月明》的……”

　　傅照夜声音又好似那霜打的茄子了：“哦……那本早看过了，是那套里最无趣的。不要不要。”

　　步轻光此刻掂量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倘若……他猜中了，那传说里出尘超逸、清雅高绝的傅照夜，和眼前这个揣了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似乎……谬之千里啊！他忍不住问：“你竟会看这套书？”

　　傅照夜奇怪地望回去：“我为什么不看呢？”他振振有词，“昭国近些年来时兴过的话本子，我都看过来了。这套是话本中上佳之作，文辞斐然，情感真挚，故事跌宕，读来很有意趣。我往日里最是在这闲书戏文上用功了，心思花到了，当然会有所得啊！”

　　他说到最后，渐渐敛起一丝傲然来，步轻光看了也得叹上一句：“这也是……术业有专攻了。”

　　他心下却忽地激起丝波澜来。这家伙到底是漫天混说地蒙骗他，还是当真如此、旁的事都是他多想了？没来由得他都开始恍然，也不知那日湖边惊鸿一瞥，是否如庄周梦蝶般，不过是他燕然间的一场绮梦？

　　那端傅照夜继续把话丢出来：“不过我们昭国比之大聿，到底还是差了些。譬如大聿时兴的话本戏文，我就没听过几样了……只是偶然间从各国游走的贩夫走卒手里，遇到过几册颇勾人心肠的好故事。”

　　他话音里忽然扬起一丝小小的狡黠，仿若敛着爪子端坐的小狐狸，偷偷抖起了尾巴尖：“其中最是让人念念不忘的，就是你这位步小公子的传奇了……”

　　步轻光正琢磨着自己暗中的心思，耳朵抓到这半截话，瞬间警惕起来：“那没有！”

　　傅照夜探了一步：“怎么会嘛！你步小公子的故事，四海列国，茶余饭后，口耳相传的，其中肯定会有几段极出彩的，被人作了话本……”

　　“那种故事肯定一面世就售罄，弄不好还会把纸价都给抬上去。这些日子了，我哪里还能给你找到嘛！”步轻光凛然拒绝。

　　“也是。”傅照夜退了一步，却是虚晃一枪，“不过如此轰动的故事，想来必有将此烂熟于胸的说书先生，不如……”

　　“不行！”步轻光堂堂道，“你这贤王府刚筛了一遍，上下才消停没一日，贸然将生人引进来，倘若有个好歹可如何向君上交代？不妥，极不妥。”

　　傅照夜垂了脑袋，使出杀手锏：“那要不……劳烦步公子亲自给我……”

　　“明月楼的菜品种类繁多，我这些日子都要去楼里慢慢录下来。哦对还有安岁，这些话本子既然不如你心意，那你就给他些时日，让他去街市上再慢慢给你淘点有趣味的嘛！”步轻光想也不想，直接截断傅照夜的路。

　　傅照夜终究只好偃旗息鼓：“那好吧……”

　　他翻着话本子了无意趣道：“那我这些日子，就先把这些慢慢啃下去好了……”

　　步轻光连连点头：“说不定你读着读着，倒读出不少趣味来。”

　　傅照夜懒洋洋地哼了哼，险些又顺手把书页撕下来折纸玩，终究还是忍住了。

　　之后连着三五日的光景，步轻光日日去明月楼点卯，除了三餐按照傅照夜点的单送去贤王府外，余暇皆用在这楼里编纂那菜谱了。

　　阳嘉府这几日传闻铺得甚开，从第一日安岁听到的那个平铺直叙的老实版本，渐渐传成了步小公子要编纂一册四海第一食道奇书，要将这世间诸般珍馐美馔、市井小吃、家常口味乃至一般人不敢下著的奇绝菜肴，统统纳入一书之中。这若是著成了，倒也能千古流芳，毕竟民以食为天……

　　如此种种，又成了步轻光累累传奇中的一桩故事，只不过赶上了这新鲜的阳嘉府众们，除了街头巷尾唠上几句，还占得近水楼台，有机缘亲眼瞧一瞧这未来多少年后还能口耳相传的传奇。

　　与阳嘉府街面上的热闹不同，贤王府里，傅照夜当真是闲得生出一层狐狸毛。

　　步轻光带来的话本子，他为了打发辰光，时不时地翻阅上一两篇。也怪他有那一目十行的本事，就这么不当回事地随意翻检着，竟然也把那些故事读了七七八八。

　　更富裕的空暇里，他想了各种招数来消磨日子，一时在廊下喂家雀，一时去池边观鱼。那一日闲得骨缝都生出酥软之气来，他就捡了根枝杈，在地上划拉些古怪的道子，又去后厨寻了些糖来，搓成末子一点一点洒在那些道上。

　　思召都看不下去了，过来瞧瞧他又翻出什么花样来，就看他逗弄得一群蚂蚁，循着他的糖末走进那些道子里。看了会儿思召眼睛都直了，这家伙画的怎么像是师父提到过的九幽玄阵？这种传说里能困住神佛的阵法，竟然被傅照夜拿来给蚂蚁走迷阵玩。

　　思召的脸色极其古怪，五官都在努力控制住，别透出狰狞的味道。

　　玩得津津有味的傅照夜，抽空瞧见他那扭曲的模样，倒是开怀笑道：“怎么了思召，肚子痛么？这几日我点的都是清淡菜，不至于惹你肠胃不适吧？”

　　思召没接他这打趣的腔，只盯着那地上的纹路看，半晌冷不丁蹦出来一句：“你如今这般，不憋闷愁苦吗？”

　　傅照夜洒着糖末，忙里偷闲懒洋洋答他：“我如今闲散富贵占全了，哪里憋闷，又为何要愁苦啊？”

　　“大好山河，四海可往，你却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你能须臾间划出这惊世骇俗的阵法，这般惊才绝艳却只能浪费在蚂蚁身上。与你齐名的人，无心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惊叹，说不准还能史书留名，可你……”思召难得一气说了这许多话，只是说到最后，他嗓音有点干涩，竟是说不下去了。

　　傅照夜终于停了动作，他仿佛想了些什么，而后直起身子，脸上依然带着闲适的笑。他问思召：“思召，你觉得大聿如何？”

　　“大国气象，四海鼎盛，委实不虚。”思召硬邦邦道。

　　傅照夜垂眼，又给蚂蚁丢了些糖末，逗引他们往正确的破阵法门而去。他低声道：“思召，我时时在想，倘若我昭国子民，能如大聿人这般，富足安乐，盛世太平，此生亦足矣。若你口中惊才绝艳的我，可将这一身本事，用在这桩事上，那驰骋疆场也好，经韬纬略也罢，但凡我所能，当鞠躬尽瘁。可时势迫我，所学无可为。”

　　他把手里最后一点糖末，丢到了那“九幽玄阵”的生门处，看着一排小小的蚂蚁，奋力涌向那处出口，傅照夜轻轻笑了笑：“如今我在这大聿，安安静静地活着，就是为昭国千千万万人的生，竭尽我此刻所能了。他年，纵史书无我，只要有一页里写过昭国曾有过那般清平人间，那一笔一划里，就都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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