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这位恩人养女的私生子到底是个什么性情，盲藤不晓得，但也总归听杏林仙尊提过几嘴，说是明媚皓齿，如清风朗月般高洁是外人谬赞扯闲篇儿，虽说也只是在初入上京那一月中还有些人如此说道，不过回忆起白蕙恩人若有所思地描述，老爷子还是皱了皱眉。

　　白蕙毫无一代仙尊的架子，正蹲在一只炼丹小铜炉前看着火候以防过了火失了药效，举着小扇子扇着，一眼也不舍得离开他那药炉子，谈起姜炀来也是十分头疼地扶了扶额。

　　“炀儿也算我半个徒弟，修仙天赋是真的高，这许多年我未见其他人能出其左右，于疗愈药人一途也是数十倍得强于我，不过他的治疗之术与我大相径庭，为人……为人算是善良罢，不过也不太好心，他与我一故人十分相似，怜儿生下他来第二天就抱给我看，他那时候只是一个婴儿，看我的眼神也极为古怪，甚至不屑…好说歹说在鸣歧宫有我等长者管制着他，这等天资若是堕入恶途，恐假以时日天地遭难生灵涂炭，但是回上京姜家也是没办法的事，怜儿耳根子软，敖儿一阵温柔风便吹动了……”

　　说的好像应怜是个男儿似的。

　　“这孩子生性高傲，不过很是沉稳，主意正性子扭，还会在他娘面前装可怜！双标的小崽子，和他爹娘真是丝毫也不像！到了上京，只怕要劳烦藤老细心些管教，但也莫让人欺侮了去……”

　　见了这孩子，盲藤微微惊异他一副天人之貌，气质高贵睥睨众生般不似宫里弟子素朴，绝美而凌厉的美人面上瞧不出心思，哪里像是个十几岁少年。

　　连活了几千年的老藤妖，也看不懂此人。

　　住进皇帝早就差人建好的王府中一月，老爷子也没听姜炀正经说过几句话，背井离乡来到上京，旁无近亲旧邻，外有恶毒嫡母老好人的爹，这孩子面上却毫无波澜，也无分毫紧张，对部分人还算客气，对一些他嗤之以鼻的人便置之不理，盲藤见了，很是无奈，有时劝说几句，姜炀便是听也愿听不进去。

　　后遭祸事，鸣歧宫现宫主雪天凰女应怜听闻亲子被害后，匆忙赶来，见到重伤不省人事的儿子后更是暴怒，不料气急之下引发旧疾——

　　说是旧疾，也并不算是病，至少对应怜本身是毫无害处，只是对淮王府上下四周都是全无预兆的灭顶之灾。

　　除了境仙之能的昏迷着的姜炀以及三千年老妖盲藤，凰女一怒，数十丈软红尘皆结冰霜，温度骤降，天地成霜，雪白茫茫冰雾霭霭，上至高树叶僵寒顶，下至泥土裂纹硬冷，突然爆发而出的冰系灵力断绝周围一切生机，顷刻间，偌大王府中几近无人生还。

　　天地冰白成雪域，偌大王府成冰雕。

　　而房中淮王殿下的生母应怜，长发及腰，已尽是冰蓝之色，不复乌黑亮丽，眸中凛冽刺骨的杀意溢于言表。

　　若是有人小瞧了雪天凰女应怜，以为浅浅境皇之能便得以继承宫主之位，是靠其师父师母的背景，那是大错特错，真正雪天凰女的实力一直被封印在其体内，唯恐泄露寒气伤及天下。

　　世间没有任何一位境皇敢自称承得下雪天凰女这看似轻易的寒气外泄，因为稍有不慎便会被冰封住全身经脉血液五脏六腑，夺去生息。
　　亲子无妄遭灾，鸣歧宫主皇城暴走，千里皇城由盛夏炽热一夜之间成凛冬，天地飞雪结霜，若无大内中那位清虚仙尊现身制止，全帝都的百姓甚至都要遭殃。

　　老一代境仙与当辈的境皇帝都皇宫中一战，至今仍然为许多人津津乐道，无人料想到尚且年轻的雪天凰女居然有着媲美仙阶的恐怖实力，若非清虚仙尊凭借多活的几十年岁月中累积的修为和经验，眨眼间数百次交锋，险些落败于凰女手中无心长剑之下。

　　自先宫主罗小菊仙去，杏林仙尊白蕙杳无音信后，鸣歧宫继任宫主居然只是实力堪堪位于皇阶的雪天凰女，众人皆道鸣歧宫没落，而此空前一战后，世人才震撼改观。

　　清虚仙尊赢得此战万分凶险，本身也遭受极致寒气侵蚀，伤及经络本源，在最后一刻抓住破绽制住凰女时将其一掌劈晕，这才结束了气寒气外泄的状态。

　　雪天凰女独自一人从十二月湖乘坐骑雪凤而来，事发突然走火入魔而今落入皇族手中，由于寒气太重城中伤亡无数，按皇后懿旨是要取其性命的，不过却被皇帝摆摆手制止了。

　　从宫中流落而出的传闻如此:皇帝将所有上奏处凰女极刑的臣子丢在殿门外，冷冷地看了一眼皇后，语气不明地森然扔了句“白城一事事发由谁，皇后自知，朕亦心知肚明”后，抱着昏迷着的雪天凰女连夜出了宫殿，两日没有上朝。

　　皇帝带着凰女回了淮王府，只是府中人死绝的死绝，尸首甚至还是新鲜的——被冻了许久，落地即碎裂成僵硬的尸块了。

　　当日应怜暴走独自前去皇宫大内找皇帝讨要说法，留盲藤守着昏迷不醒的淮王殿下，当皇帝姜敖抱着应怜走进来的时候，与这老妖怪面面相觑。
　　盲藤当年昏睡对身外之事并非毫无察觉，对于先宫主的三个徒弟也是有一些印象，于是并没有隐瞒过多，不过对于这个二徒弟姜敖仍然是有些警戒。

　　得知盲藤的身份之时，姜敖也是微微惊讶，他没想到这位瞧着其貌不扬的普通老人家居然就是自家师娘杏林仙尊手腕上带了二十年的那段藤绳化身。
　　相顾无言，姜敖将怀中女子放在了坐榻上，自己也一并坐上去并搂着应怜在怀里，眼底是万分的珍爱和心疼，大手抚摸着其冰蓝色的凛然长发。

　　皇帝在王府留了两日，在凰女苏醒之前便离开了，这两日甚至还亲自动手下了厨——盲藤老爷子不懂厨艺也无需进食，不过毕竟是长辈，得需孝敬着些。

　　姜敖将前来寻的皇宫中人拒在淮王府外，与一个看起来病病歪歪的老头子用了两日的饭，除此之外的时间便看着自己旧日的恋人与孩子，施法结阵来温养其身子。

　　“朕学艺不精，于医道一脉不通，亦不敢轻易相信外人，只能等待鸣歧宫中人前来……”

　　两日时间，鸣歧宫中人得知事端，千里迢迢从十二月湖来人赶来，顺便将府中狼藉清理打扫，盲藤见了那站在人后的戴着面纱的青年，也是一愣。

　　杏林仙尊，白蕙白兰心。

　　爱女出事，白蕙二十年来首次出山，虽然隐瞒了身份旁人无法知晓，但是令知情者也是颇为震惊，罗毅还留在鸣歧宫以副宫主的身份执掌大局，盲藤与白蕙对视一眼，后者眼中亦凝然。

　　将外人趋离其外，由盲藤护法，杏林仙尊施展针疗术法为爱女爱徒救治，阵法足足支撑了一日一夜，完成后白蕙也是十分疲惫，吩咐了盲藤二人几刻后便会醒来，自己又前往皇宫寻故人去了。

　　“程若虚为阻止这场灾难受伤，怜儿是我与小菊的孩子，我有必要去探望他的，几十年不见了，没想到居然连个孩子都险些打不过，这老家伙……”

　　清虚仙尊，程若虚。

　　“怜儿已经无碍，我将其体内极致寒气的封印修补好了，”白蕙十分的不拘小节，坐在椅子上撩起袖子抹了把汗，见到爱女恢复正常乌黑的发色后心中稍微安定了些，但是看向姜炀又开始发愁:“炀儿中了奇毒，我从未见过，亦无法解开，但可以药物暂时压制，待我归来，带其回十二月湖鸣歧宫中疗养罢。”

　　“白城一事，事发突然，但是也一定有迹可循，我想，八成是宫里那位皇后娘娘又搞得幺蛾子，恩人不如去找皇帝质问解药……”盲藤老脸上神态凝重，这几日他也在思考前因后果，府中下人都是宫中提前安排好的，他们一概不识。

　　“十有八九是府里的下人中埋了暗钉，不过现在也无从考证，藤老，还要麻烦你留守着上京，解药一事，我会想办法的。”白蕙想起入府时满院的冻尸，不由得叹了口气。

　　“造孽啊……”

　　得知姜炀于白城一役中登入仙阶，白蕙先是一惊，然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我知晓这孩子天赋高，不过这高的有些逆天了罢，路过白城时我草草看了一眼，那里当时应该是形成了一种阵法，靠近阵法中央的人都会被阵法主人吸干法力生命而死，若是记得不错，该阵名为噬魂阵。”

　　盲藤闻言也是万分侥幸，自己的实力虽然已经可以媲美人族的境皇阶修士，但是在这实力深浅莫测的年轻人一侧却极为压抑，那日若是自己去的早贸然闯入阵中，恐怕也要失了老命。

　　白蕙皱着眉，噬魂阵在鸣歧宫藏书阁中确有记载，不过因为修炼法门过于邪恶恶劣，已经被规定为禁书一类，该阵法还有许多衍生之阵，功效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都是邪途修士为了快速提升实力而害人的法门。

　　姜炀小时候便进过藏书阁第九层，白蕙是知道的，但是这禁书……怜儿这丫头管教孩子的方法果真是有问题的！

　　白蕙离开后不久，应怜与姜炀先后苏醒，再之后，便是一众人回了十二月湖，盲藤奉命留守上京淮王府，以待淮王痊愈归来。

　　当日的盲藤站在淮王府门前，望着众人远去的背景，街上城中冰雪已然化去，而府中坚冰霜雪仍在，盲藤心中不知是何感想。

　　在皇帝冷冽无情的旨意下，无人再敢追究鸣歧宫主雪天凰女在城中造成的杀孽与伤亡，宫中来人询问是否需要再为淮王府添些下人，而盲藤记着之前的祸患，便拒绝了，待淮王归来时再做决定。
　　这一留守，便是七年之久。

　　盲藤自己也没想到，淮王在十二月湖鸣歧宫中疗养后并未归上京，而是向白蕙与应怜请了命，下山前往各地游历修炼，久久无音信。

　　而这上京淮王府，也是确实的没落了。

　　这七年，老爷子一个人待在府中，只有杏林仙尊偶尔书信与他，可谓是孤苦伶仃，府中无人，府外亦无人敢接近，只好施法引府中的草木生灵，不过杂草类生物成精成妖十分困难，即使盲藤撒下自己本身带有神力的汁液，也仅仅有一株果树堪堪生了灵智，还有些迟钝，连与之交谈都是问题。

　　淮王久久不归，宫里渐渐地连俸禄都断了供给，虽然盲藤一人的用度几乎可以忽略，且府中财物原本就由皇帝赐下许多，但是仍是显得不近人情。

　　朝中人狗眼看人低要比百姓之间更甚，而且这位私生子淮王殿下还讨得皇后娘娘的嫌，也不知归期，权作大意忘记了，料王府中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管家也不敢讨究。

　　盲藤并不想用王府中的财物，于是重操旧业，早早与妻子居住在靠近南地的巫人族时，盲藤便是以自己原身鬼藤编筐的一手好手艺谋生，鬼藤原本细长柔韧，加上本身修为高深，藤条编出来的筐子十分结实，在上京的街上生意还蛮不错。

　　老爷子也不管那许多，编好了便打开府门，就地一坐，也不叫卖，大大小小几十个筐子堆放在面前——淮王府门宽敞气派，前面的空地很大，正方便卖筐摆摊，不必与他人争抢什么地盘。

　　老爷子当然知道过路百姓许多议论，不过不理，只管赚些小钱，倒是其他卖筐的小贩生意比不得盲藤，还总要借着淮王府之事挖苦几句，老爷子一怒，举起藤条便抽，将几个碎嘴小贩打的团团转，跪地求饶，至此，再也无人敢惹这个貌似普通的怪老头。

　　盲藤用度节俭，这是早在南地生活时候便形成的习惯，当时的爱妻勤俭持家，二人虽然并无子嗣，却也恩爱万分。

　　七年来，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时移世易，始终如一，淮王府库房中原本储存的财物不禁没有减少，甚至老爷子自己的荷包中还富余了许多铜钱，也是有趣。

　　人去华府空，繁华亦成空。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与两个妙龄女子一路同行太过惹眼，也容易招人非议，所以容儿与秦珮都化去人形，归为原身或剑灵，又姜炀携带着走。

　　姜炀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端着高贵冷艳的派头，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上上京奢靡喧闹的主街，王府府址坐落相当显赫吸睛，很轻易地寻到了当年那座他皇帝爹爹赐下的王府。

　　不过姜炀怀疑了一秒自己记忆偏差走错地方了。

　　还是他久久不归，淮王府碍着官家何项土地工程便迁地了

　　面目普通而气质雍容华贵的素衣青年，与淮王府正门前三级石阶上的卖筐老头子面面相觑。

　　左右还有威风凛凛的两座石狮，一只踩着石绣球，一只踩着小石狮，庄严吉祥的瑞兽兢兢业业镇宅辟邪，彰显着权贵，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高冷，只是旁边二人的对峙使其看来有些滑稽好笑。

　　盲藤的实力与姜炀相差甚远，无法看出其面上施法设置的假面幻境，以为只是个买筐的顾客，又瞧着这人虽五官普通却气度不凡，愣是将一身粗布麻衣穿出了王爷宰相的高贵气质，很是奇异。

　　老爷子首先开口:“买筐吗。”

　　“买……什么？”

　　姜炀看着脚下大大小小一堆的筐子，面上表情十分精彩，抚动怀中狐狸毛的动作都凝滞了，细细看着老头的衰老长相，他忽然想起了其身份。

　　是当年护送来上京的一位大妖，名为盲藤，原身鬼藤，三千年骇人修为，似乎是为了报杏林仙尊的恩情，甘为其效力，所以在淮王府挂了个管家的名头。

　　姜炀当初少年奇才的名头不是盖的，过目不过记忆犹新只是基本能力，所以顷刻间就记起了关于藤老的一切。如今他也是出落成大半个人杰，小时了了，尚没大未必佳。

　　头顶上淮王府的牌匾还黑底金字赫赫在目，姜炀便是痴傻也知道自己没走错，连大门口都装修地雕梁画栋，只是几年下来风尘遮掩，又无人打扫，这才蒙尘。

　　刚见到盲藤人时，姜炀着实被其平平无奇卖筐小贩的落魄样子惊了下，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现细细想去难道淮王府已经连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管家都供养不起？

　　世人何以看淮王府又会如何白眼相待他淮王殿下？

　　好你个姜家，欺人太甚。
　　姜炀头上一脸黑线。

　　小狐狸容儿还在姜炀怀里窝着，不过已经醒了，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扑腾了下四只雪白的小爪子，然后抬起头，睡得迷糊着眼睛就看见了面前岿然不动，坐的稳如泰山的老头子。

　　乌黑透亮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同样身为妖类，对于辨别同类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何况是天生感知能力就要更胜一筹的狐妖，容儿一眼便看出这个老头子并非人类，于是暗中传语师父姜炀:“师父，这家伙不是人呀。”

　　姜炀伸出手指敲了敲徒弟的榆木狐狸脑袋，十分头疼:“你当为师看不出来吗。”

　　面前的青年只顾着和怀里的宠物狐狸逗弄，完全不理自己的问题，盲藤也是一脸不耐烦，嫌弃地挥了挥斑痕累累的手:“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别挡道，我还要做生意呢。”

　　姜炀:“……”

　　因为有师父仙法护佑而隐藏起妖怪本质的小狐狸容儿:“哈？”

　　姜炀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将脸上的幻境修改了些，使盲藤也能看到自己的本来面貌。
　　子来剑中的剑灵秦珮恍若未闻地小小叹了口气，这位藤老她见过，还是在当年在白城救剑主回来的时候，不过着实接地气了一些，剑主如此心高气傲好儿郎，虽然不留恋于什么上京，只是门前卖筐确实过于寒碜了些。

　　老爷子皱眉，揉了揉眼睛，确认了面前青年容貌突然的变化，见其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唇红齿白，凤眼吊梢，眉若远山峻岭，虽然不似少年青涩，已是青年模样，却仍是不减当年凌厉傲人风色，这才惊讶道:“……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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