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月亮做主

　　晚上宿舍只有三人，周裴因为店里有事需要处理所以没回来，临睡前方垚收到他发来的一条视频，甜豆慵懒地躺在猫窝里舔毛，看起来完全熟悉了新的环境。

　　它原本就亲人，周云程又24小时待命陪伴，短短两三天彼此已经产生了信任。

　　方垚在图库里挑挑拣拣选出个表情包，临到发送却犹豫了，简单的回复在对话框里删减几次，始终纠结措辞，捱到最后还是没能发送出去。

　　顶端的昵称反反复复地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然而周裴等了许久也不见对话框有新的信息出现。

　　周六是个好晴天，晨光熹微，热度随时间逐渐攀升。方垚是被热醒的，周末没有早八，难得睡到这个点，睁开眼宿舍只剩下他和贺子秦，屋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楼下的说话声。

　　方垚伸个懒腰，有点饿，但身体不愿起来，于是翻个身准备继续睡，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贺子秦也醒了，先是腻腻歪歪给对象打了个电话，然后爬起来叫方垚。

　　两人收拾好出门打车，碰上个热情的司机师傅，上车跟打开话匣子似的，愣是和本地人贺子秦用方言聊了一路，方垚作为外地人，听不懂也插不进，干脆戴上耳机欣赏窗外景色。

　　来安宁半年多，出校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看哪都觉得新奇。

　　他降下车窗，带着些许凉意的风拂过面颊，夹杂不知名的花香，司机师傅说：“最近玉兰花和梅花都开了，可好看了，你们有空可以去河堤逛逛，很多人跑去拍照嘞。”

　　方垚侧头看窗外，耸入云霄的高楼和川流的人群往身后倒退，而前方的路像是没有尽头般。

　　拐个弯，车道变窄，红绿灯前方挂着“学校附近，车辆慢行”的提示牌，视线里西装革履的成年人也渐渐被一张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替代，黑白相间的宽大校服上印着xx中学。

　　再往前，是成群结队的少年，手拉手、肩搭肩，互相推搡，大声叫喊。

　　司机师傅放慢车速，语气藏着小小的得意：“这是一中，安宁最好的高中，我女儿在这里读高三。”

　　方垚伸手去抠窗户按钮，加大耳机音量，在一声声婉转清浅的歌声中咬住下唇。

　　路过学校门口，方垚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副驾驶的贺子秦侧身过来晃他才睁开眼睛，下车时嘴里隐约有了腥甜味。低头，手指摊开，只看见掌心的软肉留下四道深深的指甲印。

　　饭店订在巷子里，位置隐蔽，贺子秦的女朋友出来接他们，远远朝他们挥手。走近了，她笑着打招呼：“哈喽，你是方垚吧？”

　　方垚一愣，点头说：“是。”

　　她抱拳作揖，一脸的正气凛然：“非常感谢！我叫屈蔓蔓，你叫我蔓蔓就好。”

　　方垚受宠若惊，尴尬地摆摆手说：“不用。”

　　“走吧，我带你们进去。”她高兴极了，抬抬下巴挽着贺子秦的手往前走，“你们还有个舍友今天没来吗？”

　　贺子秦说：“在路上了，他昨晚没回宿舍。”

　　拐几个弯，上楼掀开门帘进包间，一面落地窗映着三人的身影，抬眼刚好可以看到那所高中的大门。

　　像是躲不掉的梦魇。

　　方垚选了个背靠窗的位置落座，贺子秦拉开凳子让屈蔓蔓坐下，自己出去接周裴。

　　他一离开，屋内气氛顿时冷下来，屈蔓蔓不让自己闲着，主动帮忙添茶倒水，声音轻快：“我听贺子秦说你是沭河人，你们那里好吃的是不是特别多？”

　　方垚微怔，随后面部肌肉僵硬地牵扯了下，语气淡淡：“还好。”他说完重新低下头，是不想交谈的姿态。

　　屈蔓蔓听贺子秦说过许多事，孤僻的小个子舍友、忙着赚钱的高冷舍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霸舍友，因此方垚的反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递过去一杯热茶，笑意盈盈：“普洱茶，养胃。”

　　方垚说：“谢谢。”

　　暖茶下肚，手脚渐渐有了热度，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抬头是姗姗来迟的周裴。

　　人齐，服务员上菜。安宁人吃火锅向来只有九宫格，底线是微辣。

　　汤底沸腾，贺子秦下楼提了两打啤酒上来，兜里还塞四幅骰子，往桌上一撂，震得杯里茶水晃荡。

　　周裴昨晚熬了个通宵，眼下乌青，没什么精神道：“我不喝。”

　　贺子秦不由分说扣开一瓶放他面前，先斩后奏：“喝完睡的更香。”

　　周裴推开，语气坚定：“喝不了，你们喝吧。”

　　屈蔓蔓也劝：“少喝点吧，玩会儿游戏消磨下时间，一直听贺子秦提你们，今天难得有机会请你们吃饭。”她是个能喝的主，猜测这酒吧老板酒量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周裴作为大男人委实不好再推却。他翘起腿换了个姿势，说：“行。”答应喝酒，但是话要讲清楚，“我们都少喝点，昨晚忙整夜没合眼，眼睛都睁不开了。”

　　贺子秦爽快点头，不忘招呼方垚：“幺儿你玩不玩？”

　　方垚说：“你们玩。”

　　贺子秦给屈蔓蔓套上围裙，说：“好，你吃菜。”

　　三人摇骰子打纸牌，花样繁多。方垚酒精过敏，抿着茶水默默给烫菜，也算另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只是汤底实在太辣，他吃一口菜要喝两杯水，好在没人注意到他，他就这样一口菜一口水的吃着。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贺子秦忍不住想抽烟，低声问屈蔓蔓：“我能抽根烟吗？”得到同意后立马伸手看周裴，“有烟没？来一根。”

　　烟盒里仅剩一根，周裴递给他，自己起身下楼买烟，屈蔓蔓不放心，叮嘱一句：“你慢一点。”

　　酒友离开瞬间没了意思，这两人安安分分吃起菜。方垚心里装着事，味同嚼蜡，吃一吃总要回头看两眼，看着看着又忍不住想起一些旧事，幸好氤氲的热气下隐藏了他眼里的情绪。

　　屋内热，周裴去外面晃荡一圈回来时身上裹挟了些许凉意，连带四周的气温都下降了点，方垚和他坐的近，感受最明显，身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贺子秦吆喝：“来来来，继续。”

　　周裴一手倒酒，一手掏兜，方垚还以为他准备抽烟，挪挪屁股要离远点，结果一低头看见手边放了瓶红罐的旺仔牛奶。

　　方垚心里五味杂陈，那旺仔的大眼睛斜看着，仿佛在鄙视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作为。

　　这还不算完，周裴学着贺子秦照顾屈蔓蔓的样子给他扣开拉环，从头到尾却并不与他对视和交流，既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也不让他感到不适。

　　是方垚午夜梦回都得坐起来骂自己“真该死啊”的礼貌和分寸感。

　　他更加坐立难安，脸颊烧热，垂着眼不敢看周裴，半晌终于憋不住，借口说上厕所，逃也似地奔下楼。

　　外面阳光虽明媚，但吹着凉风，因此温度并不高，方垚在门口的花坛站立一会儿，等脸颊热度渐渐冷却。身后传来专属于少年人高昂的声音，他回身看去，迎上一双黯淡的黑眸。

　　而拥有那双黑眸的少年仅仅看了他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小而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前进。

　　一个男生不耐烦地吼道：“走快点！磨磨唧唧的。”

　　另一个男生也压低嗓音骂道：“他妈的腿断了是不是？”

　　像是拧开了什么开关，只听轰隆一声，方垚心头狂震，铺天盖地的重石瞬间朝他压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少年红肿的双眼和黑眸反反复复在他眼前播放，渐渐与脑海中某个久远的画面重叠。

　　结痂的旧伤疤被猛地掀开，拉扯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方垚着魔般朝那少年走去，远远的，他看见那少年踉跄两步，被几人推搡至墙边的角落，他们一哄而上，将少年堵着，压着，欺负着，对他说这世间最肮脏的话。

　　可这不够，他们还要朝他吐口水，撕烂他的衣服，狠狠踩上他几脚。

　　方垚移不开视线，无法做到无视，却也没有上前制止的勇气，他就那样看着，成为了记忆里那些冷漠自私的旁观者。

　　方垚抖得像筛糠，四肢百骸痛到几乎无法呼吸，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站立不住，那群人才慢慢退开，露出角落中的少年。

　　少年清秀的面庞挂着红肿的五指印，宽大校服下的白衬衣已经被撕的不成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忽然抬起头，一双黑眸盛着细碎的阳光，阳光下站着年纪相仿的方垚。

　　同样是十七、八岁的年龄，同样是贪玩又张扬的年龄，他们的生活却天差地别。情绪在这一刻坍塌，他低下头将五官隐入阴影，眼底早已蓄满的泪珠顷刻间决堤而出。

　　他不愿再看任何人，闭上眼环抱住脑袋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无声地啜泣。

　　方垚眼眶酸涩的厉害，指尖不知何时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刺痛使他清醒，而这份清醒又使他感到羞愧。他该上前制止，该出声维护，可他迟迟不敢迈步，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也是帮凶。

　　人群朝着少年爆发新一轮的攻击和辱骂，比刚刚更加猛烈，少年崩溃的哭喊击破了方垚最后的防线，他忽然鼓起勇气扶着墙壁远远地喊了声，嗓音嘶哑干裂，几乎凑不成完整的声调。

　　男生们手上的动作戛然停止，闻声回过头看来，为首的男生仗着人多势众，看方垚形单影只，又长了副清秀小巧的模样，觉得他必然造不成什么威胁，冷笑一声：“你哪个班的？想替他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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