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风雨任平生

　　含香进门，屋里安安静静的，纳兰站在床前，正轻声的唤着“爹爹。”不由眼泪又出来了。夺过一旁一个小丫头手中的帕子擦擦泪，长长吁缓一下，走过去站在纳兰身边，看见纳兰先生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静静的躺在床上。
　　纳兰伸出手，轻轻的推了一推纳兰先生。“爹爹，爹爹。”
　　先生不应。

　　含香拉拉纳兰，轻轻地说：“小姐，老爷旧病发作，已经去了。”
　　纳兰缓缓回头看她，看得含香心里一惊。伸手扶住纳兰低了头再劝道：“老爷真的已经去了。小姐这个样子，老爷要知道，不会更难过么？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来，先坐下。 ”
　　一旁机灵的丫头忙端了把高背圈椅放在纳兰身后。听香也走上前，扶了纳兰坐下。
　　含香见纳兰仍是一声不响，双目发赤，却一丝眼泪也无。叹气，慢慢的又劝道：“小姐，你是有身子的了，就算你不顾惜自己，也要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孩子？”纳兰忽然厉声问道：“孩子？孩子？”
　　声音渐已哽咽，爹爹曾问过，有没有想好孩子的名字。我说，等爹爹取喽。可是爹爹还没有给他（她）取名。怎么能去了呢？

　　腹中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下。
　　你也知道，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外公了吗？

　　腹中忽然痛如刀绞，不由缩起身子，额上冷汗津津而出，眼前一黑，再也无法坚持。这样痛，这样痛......
　　王尚侍忽觉不对，赶上前一看，纳兰的头一歪，昏了，赶紧掐人中，含香急得连声叫小姐。正呼药唤汤时，何来大师赶来，见屋里众人乱成一团，也顾不得避讳，抓起纳兰的手腕，一把脉，只觉气血翻涌，胎息不稳，已有滑胎之象。心中喑呼一声“阿弥佗佛”，忙忙向她体内运送真气，设法强行平复气血调养固胎。一边喃喃低颂不已。

　　稍时，纳兰悠悠醒转，两行清泪缓缓流出。
　　何来大师长长宣声佛号，缓言相劝：“王妃节哀。令尊已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佛曰：众生皆苦。非无因有性，有因即非常。悲从何来，喜从何来。别有何伤，思有何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纳兰流着泪，轻声：“无悲无伤，无思无求，大师，又何来？”

　　何来大师怔住。
　　大师何来？年轻时，他曾是当朝前任冷家神捕，地位超脱，可是捕得了作奸犯科之人，却捕不了权势倾压中操子杀人的手。
　　他曾经的一个下属卷入一场阴谋，为救新婚娇妻而杀人。他杀的人，是扶风公主附马的侄孙。投案自首之后，又和他的妻子双双自杀。这事随之引来了一场大清洗，文帝借机尽除扶风公主遗留的势力，那其中又包含多少无辜的鲜血？当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却不能因此就无悲无伤无思无求，泪眼问佛，佛不语。眼前的命案，若不是有所思有所求，他又何必隐瞒真像。

　　“老衲惭愧！”何来大师再把一把脉，还好，脉像平滑，胎儿暂时无障，心中有话欲说难说，道一声：“王妃保重！”黯然离去。
　　王尚侍忙取出保胎药丸让纳兰服下。

　　纳兰看看，服下，苦笑。慢慢站起来，走到父亲床前。

　　当姜绎急匆匆赶到山上时，已近黄昏时分。
　　纳兰还坐在父亲床边。
　　小时候，在晃悠悠的马车中，爹爹常常看着车窗外出神，有时候默然皱眉，有时候会心微笑。爹爹是在找什么吗？她一直疑惑着。有时候就会想，是不是找母亲呢？
　　后来，爹爹开始关注她，开始逗她笑，讲好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她笑着，在想，爹爹要找的大概已经找到了。现在，爹爹又去找母亲了，留下她孤伶伶一个人，该去找什么？

　　姜绎看着纳兰，暮色昏黄，在满屋的沉寂中，她安坐的身影格外孤单。
　　见他来了，一旁垂手恭立的丫头仆妇们全松了一口气。
　　“素素。”轻轻走过去，轻轻唤一声，纳兰回头，慢慢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
　　我不认识你。

　　那空空洞洞的眼神让姜绎心悸。
　　但他只能走过去。他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吧？
　　试着拥纳兰入怀，怀里的身体微微僵硬，默默抗拒。
　　这世上岂有千年防贼的道理？为了你想要的江山，你愿意拿我的亲人我的孩子我的幸福去冒险、去交换去牺牲吗？
　　不。那样的你我不认识。

　　可是，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多可怕，我必须要依靠信任你吗？

　　怀里的身体微微僵硬，突然令姜绎心酸。眼前江山隐隐在抱，却已经忘了，怀里的人儿，有多久没有拥抱了。
　　第一次拥抱纳兰，也是一个上元夜。

　　那天一早，他进宫向父皇贺节，午后陪着父皇下棋，父皇有意无意的总提起李家妹妹，那逼婚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想把心中惦记着的事说出来，又知道父皇根本不可能允他，一时亦不敢冒然出口。
　　直到快上灯时分了，念着还有纳兰的约要赴，跪地怏怏欲辞时，想起月下的美人，一句话破口而出：“父皇，儿臣想娶纳兰氏为妻。求父皇应允。”
　　父皇长长的叹一口气：“那女子烟视媚行，怎配得上我皇儿？不允。”
　　烟视媚行？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以额重重叩地：“素素品性高洁，向无任何不端不处。求父皇收回诋语。”
　　父皇虽一时不语，急促的呼吸声却突然近在头顶。
　　以为父皇会踢他一脚，最终仍是一声叹息。
　　“你和娇鸾青梅竹马，为何就不想娶她为妻？”
　　“儿臣和娇鸾只有兄妹之义，并无儿女之情。”

　　“好一个儿女之情。你心中便只有儿女之情了吗？想想你祖皇，再说你的儿女之情。”
　　父皇拂袖而去。他跪地，继续叩首：“儿臣只愿娶纳兰素为妻！”

　　跪在地上多久了，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单是保持一个伏地恳请的姿势，都越来越
　　难维持。
　　从来，所有他可以挑选可以喜欢的东西，都是经过父皇母后认真挑选允许的，他所有的选择都是让他选择必须选择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属于自己的选择。可是素素是不一样的。
　　素素是他自己遇见的、那样的偶然。像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波心。他才发现，原来天空里的云，竟是那样的轻盈，轻松、和自由自在。
　　那是他自己想要的爱人。是他平生第一次想要得到想坚持得到的东西。

　　月光从窗前的地面上慢慢退出。地上越来越凉，心里却越来越热。

　　父皇慢慢踱过来。
　　站定。
　　他嘶声继续恳请：“儿臣只想娶纳兰素为妻！”

　　文帝默然。
　　许久，他甚至以为父皇是不是已经再次拂袖而去时，父皇开口了，“纳兰氏乃一介平民之女，难胜你正妃之贵名。允你以侧妃之礼纳她进府吧。其它妄想休提！”

　　终于得到父皇允婚，他兴冲冲去赴约。月已渐上中天，素素是不是等不及已经走了呢？

　　远远便看见，那桥边柳树下，素素正背他凭栏而立。悄悄下马，轻轻走过去，壮起胆子拥她入怀。怀里的身体猝然僵硬，奋然拧身扬手欲打，忙道：“是我！”
　　缓缓放手退后。
　　那是第一次拥抱她。虽然僵硬，却几乎令他心跳猝停。

　　新婚第一天早上，天尚未大亮，他醒来，睁眼便看见素素坐在床边俯身穿鞋。他探身坐起，紧紧拥抱，在她耳边轻轻的问了一句话，便令她面红耳赤，软在他怀里柔如春水一湾。

　　从此，每天她都会在他起床前起来，亲手为他整衣束带正冠。他出门前总要紧紧拥抱她一会儿，那怀抱里的人，让他对每一个早晨，既充满期待，又充满遗憾。

　　只是这样的拥抱，从什么时候没有了呢？
　　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怀里的人儿忽然放松下来偎在他怀里。她低低的，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姜绎，说：“我累了。想睡觉。”
　　太累了，睡吧，也许一觉睡醒，会发现这一切不过只是个恶梦。只要她轻轻的唤一声爹爹，他便会醒来。那个把她的幸福当成自己幸福的人还在那里，只要她轻轻一唤。

　　随后赶来的太医给纳兰把脉，时而皱眉，时而叹气，见姜绎不放心的样子，方缓缓道：
　　“王爷放心。王妃自是贵人有贵福。方才心情悲伤，气血激愤，导致胎息不固有欲滑之像，幸有高人相助，以内家真气固息护胎，方保母子无虞。目下看来，暂时并无大障。只怕王妃忧思过甚，加上饮食不调，体虚气弱，再不能经受什么刺激，故此更要好好开导舒心，加倍保重才是。”

　　一旁王尚侍便将何来大师的援手之事说了。姜绎见到何来大师，微微震惊。原来是他。
　　何来大师见姜绎来道谢，淡淡一句：
　　“何须言谢。”
　　姜绎亦有些奇怪。纳兰先生的咳症好了他是知道的。旧病怎会突然复发？他很想知道真相，前神捕应该知道真相吧。但是，如果，如果真是他猜想的那样，他能怎么办？一边是他的盟友，一边是他的爱人，无论哪一个，他都不想失去。真相只能让他为难，让他负疚。
　　唉，就让它模糊了吧。

　　次日纳兰醒来，看到陌生的床顶，方怔怔的想起昨天的事情。
　　爹爹已经去了。
　　生命中那个最最爱她的人已经去了。
　　以后的日子，将只是她自己的日子罢了。独自珍重，独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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