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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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景簌很快就被篱族人民迸发的热情感染了,一同手舞足蹈地随着人流涌动的方向瞎跑,不一会儿,便与同行几人失散了。

      他带着一副红毛狐狸的面具,身着青色篱族服饰,头上简单挽了个中髻,但因为拥挤磨蹭,已经散下了好几绺青丝,看上去倒另添一番潇洒侠客的味道。

      他便如此混迹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瞎晃。

      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蓬勃的烟火气了?

      在极北死坞中昏迷不醒的那五年,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冰封住了,只有无尽的寒意和痛楚渗透骨髓,时刻浸入每一寸皮肤脏器。

      能听到、感受到,可意识却像是一只孤独的野兽,被囚困在囹圄之中,四周皆是铜墙铁壁的禁锢,他出不去,只能任由自己的身躯为人摆弄、肆意折磨。

      有时候,他会梦到食尾之战中横尸遍野、白骨累累的场景,苍茫大地上,似乎永远糊着一层黏腻浓稠的暗红色的血,远处是踏起黄尘的铁蹄,近处是呼啸而过的箭矢,脚下是万千战亡的新鬼。天上地下,只有他一个生灵,立于山丘之上,独拢沙场寒月,伴着惨绝人寰的凄厉嘶吼,与冤魂相对,而静默无言。

      但更多的时候,他总会被肉身的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睡。虽然看不见身在何地、为何人所控制,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会这样死去,随着流逝的血泪一起,永生永世长眠于这冰窖寒窟之中——这合该是自己应得的宿命。

      可是他居然活过来了,甚至重新长了一副新的躯体和陌生的容颜。

      是不是上天也可怜他,所以许他忘记沉痛过去,卸下肩上所有的包袱枷锁,以获新生?

      他是蓬安的英雄,也是沂泽的叛徒,更名换姓,就真的能抹去一切吗?

      ——涅槃重生,他……配吗?

      突然有一个身穿火红罗裳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到了景簌的膝盖骨。他赶紧伸手去搀扶,却见小姑娘脸上戴着的面具,画了一朵黄蕊嫩瓣的白梅。

      景簌手上的动作霎时顿住了,一颗心揪在那儿,像是有人用浸了盐水的藤鞭抽打一般,生疼,却还得憋着劲儿,不能喊痛。

      儿时在沂泽,三花教内,因着教主夫人的喜好,凡所见处,皆植白梅。一到冬日,冰雪林中,便是满庭暗香浮动,煞是醉人。

      曾经的沂泽,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朝朝暮暮,都如今日苗疆这般,热闹、雀跃。

      可是如今,护法战死,举国封禁,与域内断绝一切来往,彻底成了岑海上一枚孤独的小岛。

      沂泽的百姓、三花教中之人、还有待他恩重如山的老教主……都早已成了景簌身上流血、痊愈、结痂、却又被反复挖开捣烂的一摊腐肉污血,无论入骨相思有多深,他都不能想,更不敢想。

      可如今见着这人间的繁华盛景、天伦之乐,猝不及防地,逼着他同这些被封禁的回忆与伤痛正面相逢。

      躲不了的,就只有硬生生受着,哪怕遍体鳞伤——捱到最后,反倒能生出一种自虐的快感。

      景簌自嘲地笑了笑,不由想到:若是老教主知道他这个杀千刀的混蛋居然没死,不知道会不会气得炸胡子呢?

      不知是心痛得麻木了,还是被这些杂乱无章的琐碎绪念绊住了心思,他一个晃神,便一脚踩在了一个陌生男人鞋履之上,头也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人家的胸膛,对方疼不疼倒不知道——反正景簌这一磕,整个脑袋都跟装了个苍蝇似的嗡嗡响个不停了。

      “失礼失礼,望君海涵。”

      景簌一出口,便觉得自己真是撞坏脑袋了,赶紧用篱族话重说了一遍。

      对方不知是盛怒难消,还是压根没听见,并未答话。

      天边红光掩映、烟火明灭,地上载歌载舞、锣鼓喧天,热情奔放的篱族人踏着民调,戴着五花八门的面具,于此间来来去去,擦身而过的时候,总能带起一阵温热的风。

      喧嚣盛景之中,唯有他与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彼此相对而立、缄默不语,看似沉寂得古怪,然各自心里却都翻腾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情绪。

      景簌等了半晌,有些厌烦,正转身欲走,那僵立的男人却突然出声了:“等等。”

      低哑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有些含混不清,但景簌还是听到了。

      “你不是篱族人?”

      男人摇头,伸手抚上景簌的狐狸面具,在脸颊边缘处温柔轻抚,却没有摘下。

      良久,他轻叹了口气,回手取下了自己的白兔假面,露出了一张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俊秀脸庞。

      他漆黑瞳孔中映着绯红火光,怔怔地盯着那张狐狸面具,轻声问道:“苏岱,是你吗?”

      男人的声音清澈空灵,像山间溪流拍打着沿滩磐石,因为刻意压低了音量,听来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惊醒睡梦中的婴孩一般,掺杂着隐秘的期待和无处安放的惶恐。

      那一刻,景簌的胸腔之中,仿佛接连历劫了旷古难遇的火山爆发、地震海啸、山洪泥流,一番腥风血雨的糟蹋之后,便只剩了一片烧焦了、崩离了、死透了的荒土,却依然妄想于此颤栗的痛楚之中,开一朵柔弱的花苞。

      真是疯了,他想。

      如果景簌当时尚存一丝残留的理智,就该嬉皮笑脸地取下面具,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地揶揄:“应城主眼力不好、记性也不咋样啊,我师父五年前早死了,本人姓景名簌,不过是一个小小道士,哪能与吾师那般的神仙相提并论?”

      但是口中似乎含着一把刀,割舌凿齿,逼着他把那些搪塞的谎话含血咽下。

      眼底渐蒙上了一层氤氲水汽,有腥咸冰凉的液体,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幸而他还戴着面具,能够遮掩一二。

      景簌深吸了一口气,再也顾不得什么,突然推开应劭,一猛子栽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如游龙入海,逃命似的跑了——顺带还偷走了应城主腰侧的一个刺锦钱囊。

      应劭:“……”

      ******
      子时三刻,送火仪式开始。

      白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和当道者巧家人终于迤迤然登场了。

      景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扒开众人挤到最前面——只见在一巨型大理石圆盘一侧,插着一面白鹤刺绣的三角旗,杆底还圈了一层璀璨得颇有些喧宾夺主的孔雀羽毛。

      廊下左右两侧排着十六列仪仗卫队——刀客、戟兵、矛卫、弓手皆有,着青灰色紧衣窄袖,想是方便骑射的特制战袍。卫士为首之人带刀捉杖,侍立族长两侧,身长如玉、飒爽英姿,就是面部肌肉过于紧绷,看着不怀善意。

      族长从下属手中接过那把腕儿粗的铁杵,有些吃力地搁在火焰边缘,象征性地拨动了几下炽火之中翻滚着的鸡毛、猪骨、牛角等祭祀物,以示邪祟妖魔都将与此圣火一同焚灭隐遁。

      那族长是巧家最权威的长辈,如今早已年逾古稀、行动蹒跚,却着一身猩红氅衣,头戴乌熊皮冠,帽沿还坠着一溜儿七彩宝石,遥遥看来,整颗头都在熠熠生辉,在这月色溶溶的夜里,显得格外夺目。

      景簌暗道:穿的这样招摇,若是来个刺客,一射一个准。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睿智的预判,耳边忽有疾风过,在晦色暗夜之中,竟真的有一枚箭矢刺破苍穹,直瞄着族长项上人头而去!

      沉浸在欢愉中的人群尚未反应过来,只看到卫士统领一个健步飞身挡在族长面前,甚至来不及抽刀,硬生生凭着胸膛铠甲拦下这一箭!

      在短暂的压抑沉寂后,原本秩序井然的送火礼现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惶恐失措的篱族人像一群惊弓之鸟,四散溃逃,脆弱的妇女儿童纷纷抱头垂泣,哭喊着祈求救怜。

      自顾不暇的族长被众亲卫层层护住,围得水泄不通,一直退到了那大理石盘的边缘。

      坛上圣火未熄,幽幽映在众人脸上,反倒衬出一种森然鬼气。

      这时候,就如几个时辰前祭火大会那般,从西边遥远的山头传来了一句低沉的男音,众人一听,脸上惊惧之色愈重,族长身侧一名面容姣好、五官深邃的妙龄女子用篱语冲着那卫兵统领大喝道:“什么人胆敢在都则节闹事!袭击族长、蛊惑人心,该当死罪!帕文勒,你还不赶紧派人去查清楚?”

      景簌大致理解了那句喑哑的话语——若要呷摩司的坟墓长满野玫瑰,朝圣的道路必将铺满荆棘和鲜血。

      但……这是什么意思?

      景簌拧着眉,目光扫过躲在卫兵背后、个个面色煞白的白篱贵族,赫然发现方才在街上撞到自己膝盖的红裙小女孩竟也在其中——她未着苗族服饰,头上也没有带着任何银饰,披散着微卷的深棕色秀发,被牢牢护在一名篱族妇人怀中,恍惚间,嘴角竟似噙着一丝诡谲的浅笑。

      景簌心下一惊,觉得自己定然是看错了,正待再仔细瞧个分明,那女孩却已经被身后的妇人严实地遮掩住了。

      人群中突然闯出一骑兵,纵马荡开一条道,疾奔至前,连滚带爬地翻身下来,仓皇道:“大人,西部群山失火,火势不止,已绵延数百里!”

      族长一听,登时喘不上一口气,噗通一声跌坐在地,颤巍巍地用枯树枝似的食指点着西山方向,冲卫士统领道,“快救火……快……去!”

      那名叫帕文勒的将士跪地而拜,眉目凝重,沉声道:“族长宽心,灭火之事,我会另派亲兵前去,眼下当务之急,是族长与各位大德的安危,帕文勒万不敢离身半步,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他话音刚落,突闻身侧传来一声尖利的女子惨叫:“圣物……圣物没了!”

      族长刚缓上一口气,闻此言,立时又急火攻心,喉咙腥甜,猛啐出一口浓血,两眼一抹黑,彻底晕厥了。

      帕文勒浑身萦绕着黑压压的怒气,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掐住那女人的手臂,直把那细皮嫩肉的纤纤玉手勒出了两杠红紫,厉声斥问:“什么没了?!”

      那女子又惊又怕,一张漂亮脸蛋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她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大理石圆坛正上方所悬的神龛,舌头直打颤儿:“木鱼符信……送火的时候还在那儿的,现在……没……没了……”

      帕文勒满眼充斥着可怖的血丝,鹰隼般的目光顺着女子所指看向了那铜色神龛——里头安静地躺着一个金色小碟,可惜上头空空荡荡,篱族的至尊圣物,早已悄悄儿地不翼而飞了。

      他攥紧掌中佩刀,在暴怒之中大喝一声:“封城!都在原地给我待着,一个都不许走!”

      景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下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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