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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碎
眼瞅着翠羽出了门,刘四妈转身回来假意安慰我道:“女儿,你也不必哭了,如今翠羽有了好归宿,你也可放心了。只是以后万事都得听我的,再不可自作主张。”
我敛眉低首恭顺道:“多谢妈妈成全,绿云自会谨记前言,妈妈只管放心。”
刘四妈满意的点点头,又叫过绡儿嘱咐道:“你好好照看着绿云,以后她就是我这如意楼的镇搂之宝了,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见绡儿唯唯答应了,刘四妈便命我回去休息。午饭是庆春陪我一起吃的,饭后,绡儿收拾完碗筷却迟迟不出去,我问道:“绡儿,你不累么?怎么还不去歇着?”
绡儿走到我身边,陪笑道:“今日翠羽不在,我便在这里陪陪姑娘吧。”
我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好绡儿,我知道你怕我伤心,不过你放心,我现在高兴得很,一点也不难过。”
绡儿指指我被泪水沾湿的衣袖,轻声道:“姑娘骗谁呢,若说不难过,这袖子怎么又湿了?我也不是外人,姑娘你就别撑着了。”
我掩住湿湿的衣袖,推着她道:“就你眼尖,还不帮我换下来?”
绡儿依言帮我脱下外衣,又忙着要去找干净衣裳来换,我拉住她道:“歇过中觉起来再找吧,现在你陪我躺会儿。”
躺在床上,想着翠羽不知现在在干什么?是否还在哭?嘴里不觉叹了口气,绡儿在枕上转过头看着我道:“姑娘可是想翠羽了?”
“是啊,我和她自小从没分开过,这一去,不知她能不能习惯。”
“姑娘放心,我看陶二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定不会亏待翠羽的。”
将手枕在头下,我看着床顶喃喃道:“这我倒不担心……”转念想起刘四妈刚才对绡儿说的那番话,我躺不住了,一骨碌便坐了起来。
绡儿吓了一跳,连忙也坐起来,“怎么了?”
看着绡儿担忧的脸,我发愁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必定会连累绡儿,这可怎么办呢?
绡儿见我不言语,也紧张起来,“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拉住她的手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想起一件事。”
“哦,没事就好!”绡儿放心地睡回枕上,“姑娘还是躺会儿吧,要不晚上只怕打熬不住。”
我侧身躺倒,轻推一把合目休息的绡儿,“绡儿,你可知道前几天我让你去陶府送的什么信么?”
绡儿闭着眼睛笑了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猜出来了。”顿了顿,她又睁开眼睛轻声道:“姑娘只管放心,我不会乱说的,以后有什么事,姑娘只管交给我去办,我定会全力帮你。”
我眼里热热的,心里似有好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半晌只说了一句“好妹妹……谢谢你……”
绡儿笑着翻个身,“睡吧……”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每天照常周旋在各色客人中间,刘四妈见我没什么异常,也渐渐放下心来。她已在外面放出风去,说是要为我寻一个梳弄的主顾,一时狂蜂浪蝶蜂拥而至。陶沅听说了消息,托庆春问我可要他来竞价,我让庆春告诉他不必了,庆春再四劝我,见我不听,只得去对他说了。
绡儿见我对这事漠不关心,也劝了我几回,我只当听不见,全不理会,绡儿也不好再说,只是常背着我摇头叹息。
闹腾了几天,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却还是那个吴八公子,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来梳弄我。因上次之事,刘四妈十分犹豫,便来问我的意思。
我不看庆春杀鸡抹脖递过来的眼色,向刘四妈浅笑道:“妈妈便应下来吧,上次吴八公子因我十分没脸,这回不过是要找点面子回来罢了,我们若再不答应,他必不依。”
刘四妈乐得脸上的褶子都搭到了一块儿,“好女儿,我就知道你懂事,你放心,妈妈这次一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刘四妈刚走,庆春劈头便骂了过来,“死丫头,你脑袋撞墙上了,没见我给你使眼色么?你怎么能答应那个霸王,那人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这次找着机会,说不定要怎么折腾你呢,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扭身不看她气冲冲的脸,只淡淡道:“姐姐不必操心了,我自己知道分寸。”
庆春气结,一甩袖子便出了门,绡儿见我神情冷淡,怯怯地也不敢来劝。
晚上陪客人吃酒时,我失手打翻了一碗饭,绡儿忙要来收拾,匆忙间又绊在我脚上,将手上端的一碗酸笋汤全折在了我身上。我大怒,将她撵了出去,刘四妈见她得罪了我,便将她罚到厨下去帮伙,另挑了一个小丫头来服侍我。
八月十四这日,刘四妈一早便亲自来到我房中,让我在屋里休息一日,准备明天的梳弄之喜,我依言闭门谢客。晚间吃完饭,我让小丫头磨了一砚浓墨,向着窗前自去临贴,小丫头见我没什么事吩咐,自收拾了出去歇息。
侧耳听她脚步声下了楼,我站起身将房门轻轻闩住,又掩了窗户,从梳妆台里拿出一包针线来。
仔细洗净脸庞,我看着镜中自己光洁细致的脸蛋,心里忽地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一般,抽痛起来。颤着手拔出一根最长的银针,我闭上眼,将针狠狠地刺向额头。
一针又一针地扎着自己,我不敢停手,只怕一停下,便再也扎不下去了。不一会儿,鲜血便蜿蜒地流了满脸,镜中人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用布巾揩净面上血迹,我将毛笔蘸饱墨汁,在额上伤处层层涂抹着,血迹和着墨迹,像是一副诡异的图画。
裹好额头,放下头发盖住缠裹伤口的布条,洗净双手,将染着血迹墨迹的布巾塞到床下,我瘫倒在床上,闭着眼却久久无法入睡。
额上伤口火辣辣地痛着,我的嘴角却浮上一抹快意的笑,刘鸨儿,明天可有好戏要唱了。
第二天一早,小丫头见我总不起床,慌得要去跟刘四妈说,我掩着脸,故意作出困倦声气道:“昨日没睡好,今夜又有事,我想多睡一会子,你等午饭时再叫我吧。”
小丫头闻言悄悄掩门出去,果然一上午都没再进来。午间她端来饭菜,我借口换衣裳,躲到了屏风后面,等她出去,这才出来吃饭。
吃过饭,我唤她进来收拾,小丫头正收拣着碗盘,不期然一抬头看见我额上渗着血迹的布条,尖叫一声,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四妈闻讯赶来时,我正坐在窗前看书,她先扯掉我头上的布条仔细察看伤势,见我用墨汁将额头涂得漆黑,便一迭连声的唤人打水来洗。
一时水打来了,刘四妈一手揪住我的头发,一手拿手巾蘸了水在我额上狠狠擦洗。我仰着脖子,痛得眼泪横流,嘴里却一声也不肯出。
洗了半天,我额上油皮几乎被擦掉一层,那墨色却只是淡了一些,仍是洗不掉。刘四妈恨恨地将手巾甩到盆里,反手一个巴掌,将我扇得贴到地上。
我撑起头,咽下嘴里的血沫,大笑着问刘四妈:“妈妈,绿云今日变成了黑云,不知可还能卖出好价钱去?”
刘四妈气得声调都变了,指着我向赶来的莫大、莫二嚷道:“把她给我拖到后院去吊起来!”
被那二人揪着膀子拖到后院一间小屋内,莫大用梁上悬下来的一根麻绳捆了我的双手,刘四妈随后进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小崽子,竟敢耍弄老娘,今天若不叫你脱层皮,你还不晓得老娘的厉害!”
回头叫着莫大道:“拿鞭子给我狠狠地抽,抽不死算她命大!”
莫大从墙上取下一根长鞭,在墙边水盆里蘸了蘸,一扬手,“刷”的一声,抽到了我的身上。
从午后到黄昏,我被打得昏死几次,莫大、莫二两人轮换上阵,此时也累得坐在门边长凳上不停喘气。刘四妈坐在一旁不停嘴的骂着,我开始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后来便渐渐模糊起来,也不知她骂的什么了。
见我又快要昏过去,莫二拿起一瓢水泼在我脸上,我顿时清醒过来,却见庆春正皱眉站在我面前,我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别过脸去。
庆春没言声,转身走到刘四妈面前小声道:“妈妈,吴八公子来了,正在前面闹得不可开交呢。”
刘四妈头痛地站起身,在屋内转了两圈,嘴里焦躁地咕哝着:“这可糟了,今日闹不好,他非砸了我这里不可。”
一回头看见我,又恨恨地指着我道:“小蹄子,今日不算完,明天接着打,哪天打死哪天算你走运!”说完,摔门出去,莫大、莫二忙锁了门,跟着她到前院去了。
我吊着双手踮脚站在屋内,只觉得身上的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满身的伤痕便似裹在盐里一般,疼得撕心裂肺。慢慢地,双手麻木了、身子麻木了、两条腿也麻木了,我再也站不住,脚一软,手腕处像是被扯断了一样,可我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不知不觉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摇晃弄醒了,缓缓睁开眼,面前却是绡儿抹得焦黑的脸。
“绡儿……”
“姑娘,你醒了!太好了!”
费力地扭头看看周围,窗外天色已黑,我还是在那间小屋里,屋门却不知被什么撞坏了,“你怎么来了?”
绡儿将我的胳膊架到她肩上,使劲撑着我站起来,“姑娘,你能走么?”
我艰难地挪了一步,“能走,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带你从后门逃出去。”
我扳住屋门,“不行,这样你会被发现的。”
绡儿焦急地跺着脚,“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这样瞻前顾后的,我自有法子脱身,你快跟我去。”
一步一挪地出了后门,绡儿搀着我走到两条街外,这才停住脚,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我手里,“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前面街口有座桥,你到桥下,那里有船接你。”
我将银子塞回绡儿手里,“你哪里来的银子,我不能收。”
绡儿着急地将银子塞到我怀里,“姑娘休再啰嗦,我实对你说,这是庆春姑娘给的,前面的船是陶二公子家的,此刻吴八公子正在楼里大闹,我们才能趁机将你救出来,再迟一日,你还有命出来么?庆春姑娘已想好了脱身的后路,我回去也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去吧。”说罢,她将我向前面一推,自己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回去了。
眼看着绡儿的身影没入夜色里,我忍了眼泪,扶着墙慢慢走到街口。那里果然有一座石桥,桥边正站着个人向这边张望,见我走过来,那人小声问道:“是绿云么?”却是陶沅的声音。
我哑着嗓子答了一声“是”,陶沅急忙跑到我面前,见了我的样子,二话不说,打横一把抱起我,转身走到桥下。
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醒来时已是黄昏。艰难地转头打量四周,却是一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绣房。
“这儿是哪里?”我的嗓子干得厉害,声音也嘶哑难听得很。
“姐姐!你醒了!”伏在桌上打盹的玉儿直扑到床前,两眼哭得又红又肿。
我将手抚向她的脸庞,抬手间,一阵疼痛袭来,“嘶……”我吸着凉气皱紧眉头。
“姐姐,你哪里痛?”玉儿紧张地在我身上检视着。顺着她的眼光看下去,我不禁吓住了,我身上到处都缠裹着白色的布条,看起来真是有点吓人。
“怎么缠成这样了?”
玉儿眼中含着泪,“你身上到处都是伤,血也止不住,大夫只好用浸过药水的布条给你缠着,等血完全止住了,便可拆开。”
我见她又要哭,只得勉强笑道:“别哭了,再哭,你眼上的两只桃儿就熟透了。”
玉儿闻言索性大哭起来,“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我想要劝解,偏生又动弹不了,只得躺在那里由着她边哭边数落。
正哭着,陶沅匆匆推门进来问:“怎么了?”
玉儿见他进来,忙抹去眼泪道:“姐姐醒了。”
“醒了?”陶沅几步走到床边,见我睁着眼看他,高兴地大叫起来,“真的醒了!太好了,快去请华先生来!”
玉儿出门去叫人,陶沅坐到床前凳上,微皱着眉头看我,“绿云,你现在觉得怎样?”
“还好,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在枕上向他轻轻颔首致谢,他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先别说这个,养好伤最要紧。”
说话间,玉儿领着一个青衫男子进了门,陶沅从床前退开,让那男子为我把脉诊视。诊过脉,又看了看臂上伤处,那男子微笑道:“脉象平稳,身上的伤也在恢复,只要小心照看,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陶沅和玉儿都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容来,陶沅将那人请出去开药,玉儿便又坐到床边。
“玉儿,这里是哪儿?”
玉儿小心的给我盖好薄被,“是陶公子家的别馆,在武林山上,公子说这里凉爽,离城又远,正好让你养伤。”
“如意楼那边怎么样了?庆春和绡儿没事吧?”
玉儿瞪我一眼,气道:“我不知道,你问陶公子去吧,自己都成这样了,还在操心别人。”
我轻轻笑道:“我本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却被她们救了,若她们因我受罚,我又怎能安心?”
“你……”玉儿的眼泪又下来了,瞪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气恼担忧,但见我一身的伤处,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叫了声“姐姐”便轻轻伏到我枕边掩面而泣。
我慢慢抬起缠满布条的手,搭到她的肩上,“玉儿,别怪我,在如意楼的这几个月里,我心里实在是煎熬得不行。爹娘一生清白,我却沦落成倚门卖笑、人尽可夫的娼妓,若叫扬州那边族人知道,说不定连祖坟也不让爹娘进了。本来想着,等陶公子将我们赎出来,把爹娘送回祖茔安葬后,我便和你隐姓埋名的过一生,偏偏那刘鸨儿又不放手,我这才下决心和她拼个玉碎瓦全。”
玉儿已是泣不成声,我用手上缠的布条给她擦去眼泪,微笑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好了吗,我也出来了。”一转眼,却看见陶沅站在门口。
看起来他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我刚才说的话他一定都听见了,见我看他,便走进门来说道:“玉儿别哭了,华先生又开了药来,是外用的,我已叫人熬上了,等凉好了,你便给绿云抹上吧。现在你先去端点粥来,省得等会儿忙乱。”
玉儿听话地出去了,陶沅坐到床前看着我道:“绿云,都怪我没办好这事,让你吃了大亏……”
我摇头阻住他的话,“公子说哪里话来,若没有公子帮忙,我这会儿还不知是什么样呢,只是我着实担心庆春和绡儿,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陶沅笑起来,“多亏庆春及时遣了那丫头来送信,不然真赶不及救你了。她两个你不必担心,胡八那厮带着人将如意楼砸了个稀烂,刘四妈只当你是趁乱逃走的,并没疑到她们身上。”
“我在府上养伤,若被人知道了只怕会给公子招来麻烦。”
陶沅不在意的笑道:“没事,我将你的鞋子抛在了西湖口,现在城里都说名妓绿云跳湖自尽了,谁想得到你在这里?”
我心里感激,眼中不禁滴下泪来,嘴里只反复念叨着“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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