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历史都是人演的？

　　一听导演说休息，刀斧手们瞬间把道具扔下，好几个小仙都伸手去扶韩信。刘邦依旧愣在椅子里，霍去病几个跨步从他身侧冲过去，帮着一起七手八脚地把韩信从地上拉起来。
　　“小韩叔，你没事吧？这演得也太吓人了！”
　　韩信用大拇指内侧的掌心拭去脸上的泪痕，站在原地深呼吸了数次。
　　“小韩叔，你还好吧？” 霍去病担心道。
　　韩信点点头，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就走到宫殿的角落去让化妆师给他画特效妆。

　　“陛下……陛下？” 有人上来晃了晃刘邦的衣袖，是萧何。
　　“臣点了外卖，已经送到了。陛下用膳吧，下午还要开工的。” 说着便把一个油纸手提袋和一个保温壶放在刘邦身边的小桌子上。

　　……刚才那场戏，那么虐心情绪那么激烈，几乎所有人都投入了进去，老萧居然还能有心情点外卖？
　　……怪不得能那么冷静地把人骗进宫来。
　　刘邦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这不舒服又不完全是冲着萧何去的。从理智上他清楚地知道，韩信之死他可以怨天怨地怨命运，怨自己，怨吕氏，唯独怨不着萧何。

　　之前在仙宫里，韩信有三四百年的时间不肯见他，也不肯见旧日的同僚，唯独与萧何能说得上几句话。在萧何的安排下，韩信答应来与他见面。可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万一开口就把人给气走了，岂不完蛋？

　　他缠着自家军师出主意，张良耐心耗尽便说了句大实话：“大将军性情如何，陛下岂不知耶？”
　　……小兔崽子的性情我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刘邦有些讪讪，他神色低落道：“子房，我只怕覆水难收啊。”

　　见刘邦真的伤心起来，张良心软劝道：“大将军愿意前来和陛下会面，那就是想好了有意和好。”
　　刘邦眼神一亮，不过瞬间就又暗下去了。
　　“其实我叫他来，也只是想给他多包一些供奉。从前只道神仙都是嚼仙丹饮玉露的，真正脱身轮回之外了，才发现这神仙日子也须经营。” 他仿佛自嘲般笑了笑，“不管怎样，我欠了小兔崽子四百年的供奉香火。我也拿不出那么多来一次性都补给他……不免让他多跑几次，我也好多看他几回。”

　　“恕臣直言，世间哪有万年基业？大汉不复存在，恩怨也不复存在了。”
　　“哈，大汉的半壁江山，不，是大部分江山，” 刘邦用力扯了下嘴角，“还不都是小兔崽子打下来的……”
　　“可是子房啊，我要了小兔崽子的命啊。”

　　正式会面的地点就让刘邦绞尽脑汁，他不敢请韩信去长乐宫，未央宫的宣室殿又过于空旷。这场精心准备的久别重逢最后定于温室殿，这是他老刘家的天子们冬日所居宫殿，气质精致又温和。四面是椒墙香木，地上铺着厚织地毯，殿内摆设帷帐也都是些温暖的色彩。如今已是初春，撤了火墙和火盆，只留一个熏炉，上面静静地烘着一些香草。

　　坐在温室殿里，刘邦控制不住地紧张，类似的感觉他在拜将台，在定陶，在陈地都有过的。这种心若擂鼓，口舌发干，每一根头发丝都被牵扯的感觉，是独属于他和韩信之间的。
　　有时他觉得韩信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像极了楚地摄魂的巫术。就像是云停雨霁时第一抹落入凡尘的光，热切年轻的血液催动了脉搏，如千万根细密的丝线将他的心密密裹织起来。可他为人君父，是掌握天下的帝王，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心随着旁人的脉搏而跳动？他剪断了他们之间的羁绊，麻木却又狠心地让那些带着心头血的记忆被剥落抽离。

　　可他好想韩信啊，他的大将军，那个他曾经无比信任却又无比忌惮的天才。四百年了，思念随着斗转星移一天天加深。

　　虽然不久前招待孝愍，昭烈等三朝臣子们的时候也曾意外碰上，可韩信根本连一句话的时间都没给他就开溜了。当时他排除万难从小辈们手里脱身出来，迫不及待地抓着萧何询问韩信知不知道今日他也会来。
　　萧何先是不语，待感受到他语气中的那一丝患得患失的忐忑时，才了开口。
　　“他知道的。臣一早就告诉小韩，陛下一定会来偏殿看望后辈们。”
　　刘邦心头一阵狂喜，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韩信也想见到我，对吗？”
　　萧何看着他，眼里慢慢地也浮起泪花。
　　像还在汉中时候那样，萧何唤了刘邦一声主公。一向淡然冷静的人此时却也止不住地语带哽咽：“四百年了，臣终于又把小韩带来主公面前了。”

　　刘邦在温室殿里坐等，心跳疯狂搏动，让他觉得这殿内极热。
　　去他妈的温室殿，不如改名叫沸室殿……

　　正襟危坐到屁股疼，食指扣着大拇指，牙齿咬着自己两边的腮帮子。千呼万唤地，他日思夜想的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响起来了。
　　“相国与信一起进去吧？”
　　“小韩，你自己进去吧……你放心，陛下在里面等你。”

　　……所以老萧你怎么还用这老一套？他会进来就见鬼了！刘邦急拍大腿。
　　果然，殿外的说话声和脚步都停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老萧勾起了小兔崽子对当年事情的恐惧，这下子人要给吓跑了。

　　刘邦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要亲自出马往殿门口去追韩信回来，跳起来的时候还差点崴到脚。他一路小跑，便没有注意听门口的动静，结果将将绕过屏风就与进殿而来的韩信撞了个对脸。
　　快四百年没见了，他日思夜想的大将军穿了一件蟹壳青的家常袍子，这身袍子应该配一双皮靴才对，想必是脱在殿门口了……皮腰带是新的，就是这兽头金腰带扣有些旧了……紫色丝绦，系一枚白玉环，嗯……是列侯该有的打扮……
　　脑子里如赶集般热闹，他赶紧定了定神。却见韩信也有些发愣，目光也有些躲闪。

　　“……啊，韩侯来啦……” 刘邦喉结上下滚了滚。
　　“臣韩信，拜见陛下。” 仿佛得了什么提醒似的，韩信双手一拢，弯腰向他长揖行礼。
　　“哎哎哎……韩侯多礼了……” 刘邦疾步上前将他扶起，君臣二人终于近距离地看清楚了对方。“成仙”之后，刘邦等人都恢复了壮年的模样，韩信更是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刘邦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面前这张骨相俊朗的脸虽然年轻，却不知为何显得精瘦，眉骨下颌都清晰可辨。看着年纪小，少年气却不重。刘邦试图在脑海里搜检旧时对于韩信的印象，他分明记得汉中初见时，那扑面而来的鲜活的少年气息让汉中的天都明朗了几分。

　　他的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早就被我消磨干净了吧……
　　刘邦心里一疼，千言万语阻塞于胸口，最终却也只说出一句话：“你看着倒比之前还年轻几岁。”
　　韩信道：“陛下看起来也年轻许多……倒让臣想起来在汉中与陛下初见时的情景了。”

　　他微微躬着身子，双手交叠于身前，依旧是刘邦记忆中倒数的几年里刻意疏离，勉力克制的君臣感。刘邦的一双手流连在他的小臂处舍不得放开，干脆就拉了人往后殿走：“来，我们去后殿坐着说话。”
　　韩信没有回话，却也没有挣脱，就任由刘邦拉着手，这个态度极大地鼓舞了刘邦。他用自己的袖子扫了席子，按着韩信与自己同席而坐。

　　两人对坐，却也没有什么适合的话题，好在刘邦早料到会有此尴尬局面。面前的案几上有一盘子葡萄，是刘邦特意准备的。
　　“小韩，这叫葡萄，你尝尝。”
　　韩信点点头，伸手抓了一小把，再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放。
　　“你以前没尝过吧？这是彻儿家的那个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你喜欢吗？” 刘邦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
　　韩信把嘴里的葡萄都咽下去：“臣很喜欢，多谢陛下。”

　　“你一会儿多拿些走，我想着这也算个稀罕物。还有枇杷，桑葚，樱桃……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儿我请两个小仙给你送去……还有，还有……”
　　刘邦有些结巴，不过还是从袖子里滑出一个精致的丝绸袋子，里面是沉甸甸的金叶子。
　　“大汉亡啦，我们这些散仙也可以去下界转转了。还有你的供奉，我欠了你四百年的供奉，一定会加倍补偿你的，分几次给你送去行吗？”

　　他越说越紧张，话也越多，韩信却只是端坐着不说不动。刘邦的手便不经过大脑同意，自作主张地伸了出去，硬把袋子往韩信手里塞。
　　韩信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掩饰过去了。
　　“臣深谢陛下垂爱。” 他收下了那个绸缎袋子。
　　“好，好！你还缺什么少什么，或者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 见韩信收下了金叶子，刘邦的眼里瞬间就染上了笑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真心的欣喜过了，欣喜得都想哭。

　　韩信一只手仍旧被刘邦拉着不放，他眉头一皱，突然就开口了：“臣想吃鹿肉馅儿的烤饼，就像陛下出征前那次来臣家中，叫人用火盆现烤的。”
　　刘邦的手瞬间收紧，韩信的手被攥得很疼，疼得眼里都起了雾。

　　“……小韩……”
　　刘邦嘴角颤抖着，韩信胸腔剧烈起伏了数次。
　　“小韩，我知道你恨我……”
　　他终于一把将韩信拉到自己怀里，而韩信在发抖。
　　“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怀里的人怒而挣扎起来，这也是韩信有史以来在他面前音量最高的一句话。
　　“因为我不敢！” 他更加用力地抱住韩信，一开口就尝到了自己脸上的泪， “我不敢！我不敢啊……”

　　韩信惨然一笑：“臣当时没有一兵一卒，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若是疑心大可干脆点动手，有什么不敢的？”
　　刘邦胡乱抹了把脸：“是我害了你，我亏欠你良多，我真的很愧疚。”
　　韩信气道：“陛下诛杀乱臣贼子，何必愧疚？”
　　“不是这样的，小韩……” 刘邦似是痛苦极了，他松开了韩信，捂着自己的心口，“不是这样的……当时你死了，我就知道，我也活不长了……”
　　韩信红着眼圈，一声长叹，君臣二人对坐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刘邦说：“你以后还愿意来看我吗？”
　　“陛下……” 韩信的声音像落入湖面的雨滴，一圈圈在他耳边洇染开来，“当年陛下出征前问臣，下辈子是否还愿意跟随陛下……”
　　他第一次坦然地在刘邦面前落下泪来。
　　没有嚎啕，没有剧烈的呼吸，他的眼泪就那么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像落在沙里的珍珠。
　　“不知现在……算不算下辈子了？”

　　“陛下？陛下？”
　　萧何的声音把刘邦拉回拍摄现场，他努力让自己回了回神：“给小韩准备的葡萄呢？我昨天不是说了，他吃不下东西也要补充点糖分。”
　　“在我这儿呢。” 萧何没有说更多的话就转身走了，去把玻璃餐盒里洗好的葡萄递给韩信。
　　刘邦隔着一个大殿的距离看着韩信有点木然地抓起几颗葡萄，再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萧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开了。

　　霍去病一直陪着在边上插科打诨：“哇小韩叔，你还是这么喜欢吃葡萄啊！葡萄最早还是我安利给你的呢……”
　　霍去病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当年在仙宫，老刘家历朝的将军们很快就互相熟悉起来了，唯独开国大将韩信不怎么与众人来往。他就主动上门拜访，还带了葡萄做见面礼。虽然和卫青等人只在年会上短暂见过，韩信和霍去病却早就混得相当熟悉了。
　　韩信终于把自己从情绪里抽离出来：“我演技不如我们陛下，所以每次都要很入戏才可以。” 声音带着沙哑。
　　“孙子兵圣呐！刚才我看得冷汗都下来了！小韩叔，你的演技简直就是惊艳绝伦，感人肺腑啊！”

　　刘邦打开外卖盒子，是他平日里很喜欢吃的一口酥小烧饼。一口一个不掉渣，保温壶里是温热的桂花酒酿。他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心思，老萧是真的很贴心。
　　他拿着这些东西走到韩信跟前。
　　“高祖陛下！” 霍去病忙站直了，笑嘻嘻和他打招呼。刘邦得此台阶，忙打开盒子让霍去病吃一口酥。骠骑将军机灵地大声道谢，拿了一个塞嘴里就迅速离开现场。

　　韩信化着妆不能动，轻轻喊了声陛下。刘邦连声答应，坐立不安地浑身不自在。
　　“小韩，你饿坏了吧？要不要喝点酒酿？”
　　韩信被化妆师捏着下巴，只能用一双眼睛向他看去，刚刚演戏时哭出来的红血丝看得让人心疼。他觉得韩信现在恐怕不想和他说话，可就是忍不住要开口。
　　“是饿了，不过现在真的不能吃东西。有葡萄就挺好的，谢谢陛下。”
　　刘邦又是一叠声地应和着。化妆师画好了特效妆，韩信额头上赫然两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子，几乎是化妆师停手的那一刻就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额角。刘邦也被勾起心事，回避着目光不敢看那额角的伤，还好韩信迅速摸了条发带出来，转过身两三下就系在额头上，把额角遮得严严实实。君臣二人对视一眼，突然就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的戏份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邦笑：“小韩放心吧，这次……” 他面色转为严肃：“我必不负你。”
　　说完这句话，午休也结束了。剧组又忙乱起来，刘邦也被叫去敲定走位，韩信跟着他一直跟到殿门处。刘邦，萧何和张良需要在殿门外等候信号再破门而入。灯光师，换算组，收音组的人围着他们三个一阵忙活。

　　“殿门麻烦关一下，我试一下光！” 灯光师喊道。
　　立刻有人关上了殿门，殿内立刻变得很暗很暗。韩信立在门里，听着外边传进来的声音。刘邦在问：“导演，里面打到多少下的时候我们冲进去？”
　　“你们听见惨叫开始爬台阶，到踢开门，大概是十一二下吧。道具注意交代群众演员，一会儿拍的时候淮阴侯身上要挂血袋的，正常来说十一二下竹板子已经皮开肉绽了……”
　　“我靠！” 刘邦骂道，“那人还能救得回来吗？”

　　能，韩信想。四十下以内都能，再打就不一定了。
　　当年大概挨了快六十下？韩信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他只记得他努力看着殿门口，直到眼前完全变暗。

　　在失去意识前，他想，不知道刘邦是否还记得那个冬夜，天子在淮阴侯府待到四更天才离去。大雪碎碎落下，琼枝满院。君臣二人挽着手一起走到门口，刘邦替韩信拢了拢狐皮风帽，温言道：“天冷，韩侯留步吧。”
　　韩信微微躬身：“臣深谢陛下体恤。”

　　刘邦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在放开的前一刻叮嘱他要多添衣，多添火盆。韩信长揖至地，恭声祝陛下旗开得胜，武运昌隆，他一直垂着眼，保持着恭谨揖礼的姿势。刘邦的靴子在雪地上碾过数次，终于转身出门去了。
　　侯府的大门就这样关上了，四周都静悄悄的。天子的车辇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御马踢蹄子的声音在深夜里清晰可闻。刘邦怔怔地看着那门，直到他的大氅都变白。

　　良久，门内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像是有人衣袍摩擦，跪在了雪地上行拜礼的声音。刘邦屏住呼吸，门那头的韩信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轻轻笑了。
　　天子远去的车轮马蹄声终于传进门来了，韩信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下摆沾的雪。他没有看见门外天子离去时的场景，掀起的大氅带起玉龙飞鳞，搅得周天寒彻。他发现自己腹中竟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而庭院里还有昨夜鹿肉烤饼和甘蔗酒的香气。

　　这次他会来救我的，韩信想。他听着殿外刘邦等人对台词的声音，想起了当年。当时他站在门内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而东方已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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