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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整出闹剧在阎锦中离开后落下帷幕,满堂宾客紧随着也纷纷离开贺公馆,生怕迟走一步又会被记者堵在鼻子前追问,有几位老友意图跟贺震德说上几句,可看看旁边站着的贺云沛也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叹出声怨气,拂袖离开。
记者们是今夜最激动的人,为首的青年挥起写满笔记的小本子向贺云沛致谢,他还想上前再采访几句贺云沛,遭贺云沛拒绝,于是远远的点头致意后也带人们离开了贺公馆。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贺公馆只留下几个家仆匆忙的收拾着残局,记者摔倒时碰翻的咖啡壶流干了最后一滴咖啡,昂贵地毯上的大滩残迹怎么擦都擦不净,旁边白瓷金边的糕点盘子也裂在了木地板上。
贺震德靠在龙椅上看着满屋狼藉更觉心伤气短,这些日杂家事多年来都是赵知义替他打理,人一去,这个家就散了架,贺震德抬眼望来,颤着嘴竟叫不出哪怕一名家仆的名字,他阖目叹道:“扶我上楼。”
“欸。”贺凤娴揪着细眉,脸上写满心疼与担忧,她双手搀扶着贺震德起身。二人错身路过贺云沛时,贺震德停住步子,他哼了声,呵斥道:“你还站着干什么?从这个家滚出去!”
贺云沛不肯与父亲对视,他执拗的把脸扭向另一面,用小到难以听清的音量嘀咕道:“这回滚不远了,我要搬回来住。”
“什么?!”贺震德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气到出现耳疾,他看看女儿,皱眉质疑道:“他刚才说什么?他要搬回来住?”
贺凤娴也拿不准,她扶着老父瞪向贺云沛,责备道:“哎呀你说什么呢,你倒是大声些呀。”
贺云沛高高大大的杵在原地,他盯着墙根浑身别扭极了,脊梁骨都笔直的紧绷着,活脱脱一副受屈少年的模样,为了梁秋白交代下来的命令,他咬着牙根忍了又忍,长睫下的眼睛终于紧紧一闭,朗声道:“我今天开始搬回来住。”
贺震德有两秒没有反应过来,随即被贺云沛这一嗓子气到笑出声,老爷子像是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无理要求,他连理都懒得理,摆了下手:“你快给老子滚,不然我今天晚上就毙了你。”
“那你毙了我吧,我不走。”贺云沛还梗着脖子杠了起来,他破罐破摔的把手往裤兜里一插。
“你!”贺震德刚要扬手,贺云沛就转身把脸都给他准备好了:“打,你打,打完我上去睡了,反正我房间都喊人收拾好了。”
贺震德就这一个种,打小宠到无法无天,全上海都知道,要甚得甚、前呼后拥,三岁送枪,六岁给车,十岁买楼,只因儿子跑在客厅跌了一跤,掏枪就杀了六个家仆,贺震德自认把能给的都给了,这儿子却半点不识好,从小到大没跟他亲近过一天,每日换着法给他找不自在。
贺震德把一切归结于自己坏事做尽,是老天爷要派贺云沛找他拿命来的,该给。贺云沛也真不让老天爷失望,但凡出现在贺公馆就总要搞出些什么,要不是前几日死了心腹、自己又犯病抢救,身子骨不再健朗,贺震德都不会如此狼狈。
可想想如今的上海今非昔比,贺家势力成为众矢之的,已然有人率先动手到了赵知义身上,下一步还不知有多少黑枪要对准贺家。外忧内虑,贺震德喉咙眼一口气没上来,踉跄的跌后了半步,幸亏凤娴搀着才没跌倒,他不愿再和贺云沛争执不休,干脆喊人道:“拿我马鞭来,拿我马鞭来...”
贺云沛挨过一次鞭子,那还是少不更事,八九岁就敢把到访贺家的日本官员连车带人全炸了的时候,他差点连累整个贺家灭门,贺震德狠狠抽了他一顿,只留了半口气,之后用了几个月才把事替他平了。可当年的错与如今的错明显不是一个量级,贺云沛没料到会把贺震德气成这样,他僵着没动,全身肌肉在听到‘鞭’字时就绷紧了。
贺凤娴急得抓住弟弟的手臂晃动,她含泪哽咽着把事情道明:“贺云沛!爹知道赵叔遇害当日就心脏病复发,要入院抢救,他怕你担忧没寻你,可他心里的痛不比你少,他识得赵叔多少年月,你才多少!他今日清晨才刚刚出院,你怎的就这样气他!”
贺云沛慌地看向气喘的父亲,他昨夜曾向梁秋白质疑过要回家居住的决定,他与父亲多般不合是万万不愿回家住的,但梁秋白以上级的身份压他必须服从组织安排,如今想来是老师早就知道父亲心脏病发,身体每况愈下才找借口逼自己回家来的,外人只知道自己一贯纨绔不孝、事事张扬,只有老师懂得他心里对父亲的需要和遗憾。
贺云沛担忧的皱眉自责起来,梁秋白曾提醒过自己完成任务要注意方式方法,可自己并没有细想他的嘱咐有何深意,还选择了对于父亲而言最戳心窝的方式。贺云沛心中愧疚,但实在羞于在父亲面前表达显露,几次想抬起扶向父亲的手都垂回了腿旁,咬着牙根不知该如何开口。
下人把鞭子捧给了贺震德,凤娴更焦急的推搡弟弟,她急出眼泪,带着哭腔:“贺云沛!云沛!毛儿,毛儿你快跪下给爹爹认个错......”
“......”
“毛儿,毛儿?嗨呀!你真要挨打才好受不成,非住家里作甚,爹要你怎样你便听着嘛,你认个错,你......”
贺震德已经扬起了鞭子,贺云沛仍然没说话,他看着父亲沉默的屈膝跪下,扬着脸敛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不加讨饶的准备承下父亲所有的责打,哪怕这并不能让贺震德少生气一分一厘,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了。
见贺云沛跪了,贺震德拿着鞭更觉气愤,他宠惯着养出来的儿子就算不能在外面横行霸道,在家里也不能像个怂包似的见疼就跪,在贺震德想来,这根本不是尊重,倒像是贺云沛另一种的无声对抗,他推开拦在身前的贺凤娴,灌着风挥鞭就抽了下去。
贺凤娴满脸泪痕,她捂住嘴惊呼出声,眼瞅着粗粝的马鞭子甩在弟弟臂膀上,隔着毛衫看不见伤样,只见贺云沛跪在地上整个人都颤了一下,颤得做姐姐的心碎成渣、手脚冰凉。
贺震德没有立刻抽第二下,他在等着贺云沛忍不住的站起来怒冲家门离开,他儿子哪能受得了这个,就算全天下都拿自己当天王老子,贺云沛也不会出来给个好脸的。可贺震德打完等了半天,儿子不仅没站起来离开贺家,还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跪着没动过身。贺震德纳了闷,他攥着鞭子试探的又狠狠往贺云沛身上抽了一下,这次他用足了劲,鞭子直接抽的贺云沛脸色刷的惨白,拳头攥出青筋,这一下贺震德架势都摆好了,准备把站起来的贺云沛劈头盖脸骂出去,可地上那张嘴依然紧抿着半个字都没说,甚至连哼都不哼。
贺震德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咽不下去,方才冲冠的怒火渐渐缓和成狐疑了,贺云沛十岁有楼开始就学会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了,十六岁出国留学以后更是从未回家过夜,他把贺公馆当火坑一样躲着走,如果不是在外面脑子被驴踢了是绝对不会回家来住的,现在打成这样了还一脸认打认罚不肯走,贺震德是真不敢信,他生怕贺云沛是给自己预备了什么大雷在后头,贺震德沉了脸,管还是得管的,只是语气更凶狠了些,他冷道:“你是不是在外面给老子惹了事?杀谁了,我听听?”
早就哭成泪人的贺凤娴扑上去用双手护拥住地上的弟弟,急得哄劝:“毛儿,毛儿别犟了,你快给爹爹认个错说说情,弟弟你快说句话呀...”
贺震德觉得也是,这下总该说话了吧,姐姐都哭成那德行了,他不是和姐姐亲的不得了吗,就算是杀了佛祖也该认了。贺震德收起鞭子等着贺云沛,贺云沛也终于仰头看向了他,在姐姐的怀里开口道:“没杀人,怕把您气着...”
怕气着?
都气死了!
贺震德两眼一白把鞭子都扔在了地上,握着拳头重重的在自己发疼的胸口捶了两下,贺云沛紧跟着就又劝道:“爹,您歇着吧,我去给赵叔跪。”
贺震德心想,好啊,不仅不走了,还要去给赵知义守孝了。
“爹,他错都认了,您就别赶毛儿走了,让他在家住些日子。您不气,娴儿瞅着心疼,我扶您上去歇着,让他跪,他该跪,去祠堂娘和赵叔的牌位前面好好跪着反省去。”贺凤娴见父亲没再追着骂人,心道这事算是结了,她急忙揩了眼泪从地上站起身,托着贺震德手臂乖顺的倚在身侧,指着贺云沛佯装心痛的为父亲骂上几句,待里子面子都给足了,便搀着父亲往楼上送。
贺震德虽然气还在胸口堵着,但也真拿贺云沛没办法了,打不怕、骂不听的主还能怎么办?他叹口气在女儿的劝抚中上了二楼。贺云沛倒真是说到做到,他起身后没去处理肩臂上动弹不得的鞭伤,头也不回的上了贺家祠堂,冲着满堂牌位便屈膝跪了。
方寸大小的祠堂里没有对外的窗户,香炉里积满了厚厚的烟灰,除了整齐列在前后两排的牌位,梨木矮桌上还供着几盏昏黄的长明灯照光,黄铜灯座上镂空刻着的佛教经文已经被抚摸的发钨。贺云沛来的不多,可贺震德总来,这里敬着他父母双亲与青梅竹马的老婆,现如今也供上了他一路走来的义弟。
贺云沛与赵知义的感情更像是外甥和舅舅,在贺震德忙得不着家的时候,每日匆匆忙忙在公事与家事里奔波的就是赵知义,他补上了贺震德缺席的空余,把贺震德不可能讲的母亲描绘给贺云沛,如果不是赵知义,关于娘,贺云沛连个幻想的模样都没有。
贺云沛跪在祠堂里回忆与赵知义相处的点点滴滴,儿时对于舅舅的依赖,到了成年便成了欣赏和感激。赵知义在贺震德身旁如同军师宰相,他为贺震德筹谋划策,也为贺震德规避危险,他一步步带着贺震德从喊打喊杀到实业救国,贺家有此富贵,他功不可没。贺云沛忍着臂膀上越来越严重的疼痛叩了三个头。
哄完贺震德入睡的贺凤娴拿着药箱找到祠堂来,她推门进来望着弟弟笔直跪地的背影心中酸楚,走上前要搀他起身:“行了,爹爹睡了,你快起来吧,别把腿跪坏了。”
“我又不是跪给爹看的。”贺云沛不肯起来,他看着眼前的牌位:“赵叔的灵柩连七天都没摆够,凶手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我们贺家欠他的。”
“这时候晓得你是贺家的啦?在宴会上胡闹的时候怎么不晓得啦?爹都被你气成什么样了,快起来,你是不是还要气恼我?”贺凤娴放下搀弟弟的手,她站在旁侧把双手盘在胸前佯怒,已经放下的盘发卷曲的散在脸旁绘着一条柔和光影。
“哎呦我的亲姐姐。”贺云沛认输的抬起头,满脸委屈:“我哪敢惹恼你呀,我就给赵叔跪一会儿,跪完我就起来,不然我心里难受,今天气爹爹也不是我本意,我跟别人说不上,我还不能在这跟娘与赵叔说说么。”
“怎么说不上,你长大了,不稀罕跟姐姐说心里话了?不是你本意,难不成是有人逼你?毛儿,你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你......”
“哎呦哎呦,谁敢委屈贺大少爷呀。”为了不让姐姐不依不挠问下去,贺云沛急忙找了另一个话头:“我稀罕姐姐,稀罕死了,我这不是求姐姐有别的事吗?我那屋里有一人,半天没吃没喝了,你给他送去些吃的搁下,然后你回来接我,我肯定就跟你起来,成不?”
“你屋里有人?什么人,你怎么还把人带回家啦,你......”
“姐!”贺云沛沉了脸色,贺凤娴不再逗趣他,叹口气把手里包好的鸡蛋递给贺云沛:“行了,我不问,我替你送去。姐姐这不是记挂你吗,挨了打怕你心里难受,你不想说那姐姐便不再问了,你自己乖,用这个把脸敷上,想起来了再起来,姐不来扰你。记住了,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不管遇上什么事,你想回来就回来。”
贺凤娴走出去为贺云沛关了门,祠堂里总算恢复了安静,贺云沛动了动身子,结果痛得倒抽冷气,他伸手扶在受伤的手臂上,猜想老爷子这两鞭肯定是隔着衣服都抽烂了肉,屋子里的方策挨得鞭子要比自己更疼,不知道醒了没有,正好让姐姐去探望探望,比划比划。想到比划,贺云沛竟为自己方才转移话题的机智偷笑了,贺家小姐年近三十都没嫁出去的原因,除了家世显赫、父亲太凶之外,就是贺小姐舌战群儒的本事,贺云沛从小到大没见贺凤娴吵架吵输过,他要让方策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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