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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鬼市初展容(中)
“喂,醒醒,别挡老子做生意。”
谁,谁,在这里。
自老道士掌心火燃符,不知过去多久,明珠被唤醒,掀起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昏暗,让人花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横倒在别人家的院墙根,身下直接触到冰冷的地面,半边脸更是陷在街上泥泞的黄土中。小道士呸出口中的泥土,腐朽的泥腥气弥漫口中,试着动动手指尖,头痛地絮絮叨叨不停:“师父,您下次燃符的时候,能不能先提醒一下徒弟?…还有,这符不能藏在鞋底,烧起来都是您的脚汗味,唉哟。”
对面台阶上,金盏仍是那副仙风道骨的谪仙模样,靠着对门门前的石狮子,伸个懒腰,吧唧吧唧嘴说:“啧,金玉酒是好喝,为师喜欢。也不知道那酒楼有没有别的花头…嗝…否则日日喝,迟早一天要喝腻歪。”
“打住,我们今晚买到东西就走。您还想日日喝啊?”明珠扶额坐起,晃晃有些痛的脑袋,勉强看清这是一条最多能容五六人并肩行走的宽巷。在对面和身旁,共有大门交错相对的四、五户人家,皆是户户院门紧闭,梁上吝啬得连灯笼都未点,唯有门边小长案上,钟馗画像面前供奉的小铜炉里,明明暗暗地闪着细香线点燃时的红光。炉中呛人的烟火气,不似寻常地飘向空中,反而从小铜炉的边缘重重地垂落至泥土街面,前赴后继奔向他的鼻尖,熏得人连连咳嗽。这一串咳嗽,头就更加疼:“咳咳…师父,这朔星劈山缩步符怎么回事,不对劲啊,我怎么感觉晕乎乎的。”
“那几张符箓灵力不足,中途又被好事鬼浇灭,燃而未尽,你算能早点醒的,有人且要昏好一会儿。”
“灵力不足?”小道士鼓足劲儿爬起身,不顾头晕眼花,急切地迈一个箭步向前,担心地皱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端详着师父,见老头没有受伤,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吓我。这几张朔星劈山缩步符,是小师弟画的,怎么会灵力不足。我真怕…”
“你个傻明珠,怕什么?”金盏靠石狮子更近些,拍拍身旁腾出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小道士纯直方正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撩起道袍坐在老道士身旁,“怕您也不舒服,毕竟,书上写燃符箓者,犹如与符一体同心,二者灵力互补。平日,咱三人要下山的时侯,每次偷懒燃此符箓,可从未有过头晕眼花的情况。”
“偷懒…那是你和小魔王偷懒。”徒弟赤诚的拳拳之意,让金盏难为情地摸摸鼻子,嘴上含糊不清地答:“为师又不是小孩子…嗝,用你这般小心。不过,为师也没出息,最不放心你这个傻徒弟,管不住自己的腿,特意追出来多嘱咐几句…快…醒过来,再不醒多耽误老子做生意。”
“师父,您说什么?什么做生意。”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明珠眉头皱紧。突然想起一事,也不知方才是谁在耳边喊他醒来?凭借微弱光亮,眼睛扫过四周,这街道阴森幽暗,来来往往除去呼啸而过的寒风,连个人影都没有。心中诧异,遂问,“咱在哪?刚刚有人喊我,您听到没?”
远远看向东边几步外的古石碑,却是一片朦朦胧胧,遮云避雾似得看不真切。明珠狐疑,耳边响起金盏的声音,“你脑子还晕着,神魂飞游过后,听到迟音也正常。”
转头,只见他捋胡子,满脸慈爱地看向自己,“以音辨人,什么样的人喊你,给师父讲讲。”
明珠一向对师父深信不疑,放下疑惑,当真回忆着说:“嗯…很霸道,一点都不客气,自称‘老子’,凭白无故占徒儿的便宜,我又不是他儿子…也说,挡住他做生意。师父,您也听见了对吧,才学他说话。可这街上连人都没有,哪来生意?何况,他这样说话,还是在这种荒凉小城做买卖,只怕要饿肚子。”
无奈地摇摇头,倒颇有几分替那人担忧的神色,叹口气才跳脱地调转话头,先左右看看,见小巷子也并无方才陪酒的小书童,明知故问地戏谑:“您耍酒疯,居然还卡酒菜吃光的时辰啊?既要找个借口甩开贺公子,又要一点便宜都不能落下。佩服,佩服。徒儿,也没来得及跟他告别,总是白吃了人一场酒。”
金盏抬手弹弹傻徒弟的脑壳,明珠默契地没有躲开,前者却是半分力气没用,让小道士丝毫感觉不到疼。只见他得意地学酒醉时的语气说话,暗暗朝徒弟得瑟自己出色的伪装:“那贺延卿…嗝…不喝酒,还花银子请我们…嗝…根本就是无事献殷勤,黄皮子给咱仨拜年的时候…也没这样上赶着…不是好人。”
“师父,您到底真醉假醉?”小道士被他逗得啼笑皆非,“什么时候有黄鼠狼给我们拜过年,倒是再过个把月,小年、大年都有扬州城香烛冥钱铺子的掌柜们,带岁贺上山,嘴上说感谢一年来咱们师徒对他们买卖的照拂,徒儿倒觉得…是可怜咱们山上冷清。何况,您要走还不简单,何必闹出如此大动静,这下麻烦。”
明珠说着‘麻烦’,表情却没有半分波动,一如往常的纯良温润,看来丝毫没把麻烦放在心上。摸摸手腕,那串醉金玉髓的佛瓜手钏还在,坦言道:“徒儿瞧他,长得真有几分像小师弟,年龄又相近,言谈举止虽然闪烁隐藏,但应该不是坏人…”
“你个傻徒儿,长得像渭尘就不是坏人啦?”金盏边抠鼻子边谆谆教导傻徒弟:“他的师父若是将军,他为何是个什么…哦,什么卢家的书童。连店小二都好心告诫咱俩别乱说话,那少年却话里话外,想方设法打探你我的底细。”
明珠不由替他辩白:“说不定是教书的先生。他呀,想来,是在裁缝铺里瞧见徒儿腕子上的东西,这才找名头要请我们喝酒,三番四次打量它…嗯,还好没害他挨揍,毕竟这手钏,是小师弟给我选的,我原舍不得送人。”
“送送送,再这样呆里呆气,小心自己折给他。”金盏恨铁不成钢地又弹了一下呆徒弟的脑壳,随意瞥一眼他的手腕,满不在乎地哼声道:“眼皮子真浅。不过是你师爷做坏的寻常物件,俗称失败品。麒麟琳琅阁里多了去了,不稀罕。”
“失败品?那还有成功品?”明珠惊讶,“师父,您平日可没讲过这些。”
“有失败自然就有成功。比如…给天族太子养的笃笃鸟新制的鸟笼,‘笃’叫一声便开,再‘笃’叫一声便关,旁的神仙‘笃’不出声,自然拿它无可奈何。再比如…偷…拿风伯的布袋,拔…借三头金乌脑袋上的羽毛,找吕奉先的方天画戟支起,立于东天濯仙池旁,新位列的神仙自濯仙池出来,顺道就能把一身衣服吹干清爽。什么…你问最成功的?…呃…”难得轮到老道士欲言又止,眼中染上几分吞吞吐吐的神色,只好做贼心虚地胡乱乱瞟,恰逢此时,困意上头,让老人打个长长的哈欠,精气神仿佛也随着这口热气,飘散至空中。
“对啊,最成功的是什么样,是干什么用的?师爷怎么捣鼓这些东西,他不是神仙吗…”
只见,金盏乏力地斜靠在石狮子上,垂老的眼睛眯起,似乎想在昏暗中,努力把傻徒弟的侧脸看得清楚,有气无力地打断他:“小明珠啊…”
“徒弟在呢。”闻声,聊兴正浓、好奇心愈重的明珠也侧过身看向师父,不知为何,金盏看上去说不出的疲惫…还有苍老。骇他一跳,哪还顾得上师爷,就是赶回去见小师弟的心思,也要往后让让。想也不想就开口:“师父,您看上去累极了,还是那张符有问题对不对?徒儿…徒儿这就去找家客栈住下,让您好好休息一晚,什么朱砂和糯米纸不买也罢。”
正是骤然心焦如焚的时刻,一种低沉的模糊的呼唤声,透过脚下的土地传来,如泣如诉,好似佛僧圣者轻敲梵磬的嗡动低吟,嗡动越震越响,带动家家门前的小铜炉、小长案将祭祀用的瓷碗瓷碟都颠簸得叮叮咚咚。
“不用你操心,为师已经找好了,小明珠啊…鬼市从不会迟开,更夫也没打错梆子,想不到吧,是咱师徒俩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瞧,这不就来了?”金盏已经乏力地垂下脑袋,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你呢,等会儿且睁大眼睛,好好瞧鬼市的盛景,你师爷…我师父要神魂未散,一定欢喜愉悦,浮白数觥,在墟余山挥毫泼墨写几个大字,称其为仙生的第五大杰作…”
五大?明珠心中有诸般疑问,却没有心思问出声。眼见师父原本精神奕奕的眸子,困得睁不开,头也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嘟嘟囔囔些让人听不懂,也不相干的话,“你师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为师却不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为师也不是…还不醒?晦气…就算为师不在明珠的身边,也别害怕哈。为师没什么本事,只能努力…尽量…一直一直,留在你需要我的地方。”
明珠担忧地皱起眉,摇摇对方肩膀,忙问:“师父,您都说胡话了。走,去找郎中看看。”
金盏被寒风一吹,酒意上头,哈喇子顺微张的嘴角留下来,亮盈盈的,小声低语仍在继续:“他早说过,待他身死魂灭,什么都可能发生…嘿,还真被他猜对了。这鬼娘娘、符生、灵气没了…真真假假,说不定酆都才是真的,你我所知的都是虚幻。又说不定,酆都才是一场梦。但我的好徒儿是明珠,怕什么?…怕你耽误老子生意!…所谓明珠者,心思澄澈清明,知世故而不世故,总以真心待人…有个屁用,没完没了?…这是你存在之初,就无法回避的弱点,亦是最珍贵的地方…所以…嗝…”
说到最后,已全然不是他风轻云淡又暗藏奸滑的音色,渐渐变得豪橫十足,带着满溢的不耐烦。“为师…才能把你…你带来这里…嗝…这里…呵,总算要醒过来了?这开市是一刻不容耽误的事情,你,碍手碍脚。”
明珠愣住,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想问是谁,可没有把‘谁’字说出口,只见他面容极为痛苦扭曲地“啊——”出声。那种持续不断的诡异的佛音嗡动,竟莫名如千斤重石瞬间压在小道士的胸前,压得他喘不过气,吃不住痛,径直从金盏身旁的矮台阶滚落至地上,发出“哐当”重响。
胸前的每寸骨骼都附和着这声音在打颤,连动四肢百脉,甚至牙齿都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随着嗡动愈演愈烈,被剧烈攥压的痛苦越来越深,明珠不顾体面地在泥地打滚,以触感稍稍缓解痛感,任由道冠松开,被束缚的发丝垂散,遮掩不住几分竭力自抑的脆弱。这是自持稳重的明珠,很少会有的表情。小道士痛苦呢喃:“啊…好难受…这声音…见鬼。不对…这可比在观中…被女鬼附身的滋味还要差,师父…你…没事吧。”
冷汗顺着额头流入眼睛,又一滴、一滴落下,在酆都的黄土街面上砸出一个个窟窿。明珠的中衣转眼间被濡湿,粘腻腻贴在身上,犹如水中客的他耗尽全力抬头,瞄见正已经酣睡打呼的师父,嘴却徒劳张开,喉咙里硬生生发不出一丝声响。不知是小道士感到庆幸还是准备放弃,只见人躺回地上,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受着。这种窒息的痛苦和被攥碎的煎熬,持续折磨着他,直到头顶传来一声震天的禅喝“亥时到——”,才随佛音嗡动的消失戛然而止。压在胸前的那块大石头,也如蓦然移走,让人长吁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劫后余生’四个字,“结…结束了?”
虚弱的明珠睁开眼睛,一张陌生的眉心裂开横疤的粗犷的脸映入眼帘,神色带着不满、傲慢和鄙夷:
“还以为你死了,能多个主顾,真是遗憾。麻烦您,醒了就靠边让让,老子等着开张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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